一队马车叮铃当啷,自浔阳往临州赶。
三辆一模一样的车舆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山路上,只是中间那辆的气氛有些古怪。
“苏公子,”阿帆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去跟仙尊坐一辆?”
四张脸同时看向正闭目打坐的苏畏。
苏畏眼皮都没掀,动动嘴道:“你们怎么不去?”
阿童道:“你才是仙尊的徒弟,当然得你去才对。”
“就是就是。”
“呵,”苏畏睁开眼在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圈,“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害怕?”
四人互相看看,确实无法反驳。
季无尘在上霄被奉为神祗,虽之前从未见过,但凡间话本数不胜数,除了说他修为高深,还有一个传言——他性格极差生人勿近,从来无人侍奉左右。
“本来我还觉得传言不可尽信,这两日的相处……”甘霖打了个寒颤。
不过想想也正常,季无尘本来修为就高,再加上他的性子又极度冷淡,越发让人不敢靠近了。
身居高处久了,能去他身边的人少之又少,他孤身一人惯了,也不知道应当怎么与别人相处,他只能继续超凡脱俗,当一个受人敬仰的神。
苏畏沉默片刻,忽而大声道:“看吧!你们就是害怕。”
甘霖嘴硬道:“我们害怕就算了,你呢?”
“我怎么了?”苏畏道,“我就不能害怕吗?”
“我觉得,”叶亭云道,“仙尊对你不一样。”
苏畏还没开口问怎么个不一样,甘霖就认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有吗?”
甘霖道:“仙尊从山里一直背着你回浔阳城。”
叶亭云道:“你昏迷的时候,仙尊一步都没有离开。”
甘霖又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语气都要温柔许多。”
“打住打住!”苏畏连忙打断他们,“你们再这样说,我都要愧疚到直接去他车里了……师尊对徒弟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是吗?我还是觉得不对……”甘霖嘀咕道。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
阿帆又开口道:“那甘公子,你又为什么跟我们一起去临州?”
药王宗这三人要回师门复命,顺便把所见所闻跟祁连明禀报,而甘霖本来是说要去参加月底的测灵大会的,谁知道竟然跟他们一路回来了。
“测灵大会时间还早,”甘霖道,“跟仙尊一道的机会多难得,再说,你们要去临州,我不得尽地主之谊?”
喔!苏畏记起来了,这位甘小公子是临州首富,有钱胜过四大宗门。
这样说来,吃住倒是不愁了,虽然季无尘也有钱,但现在这情况,让他管季无尘去要钱,他可拉不下这脸。
而且季无尘的态度也让苏畏无比纳闷。
他到底知晓到什么程度了呢?为什么完全没有提及?
“诶,你们也听到了,”甘霖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仙尊说,他要去临州苏府。”
苏畏的思绪戛然而止。
阿帆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甘霖不答他这话,反而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其实很多年前,仙尊是有一个徒弟的。”
叶亭云点点头:“有所耳闻,不过没听说他那徒弟的任何消息,是……亡故了吗?”
“猜对了一半,”甘霖悄声道,“是仙尊亲自动的手!”
苏畏闭了闭眼,藏在袖子里的手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捏紧了。
叶亭云:“啊!”
甘霖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道:“就是灭魔大战中的魔尊苏畏!”
这下震惊的又加了阿帆阿童:“啊!”
他们三个只是药王宗的外门弟子,还不像陆三青那样是内门大师兄,放在入门之前,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年纪又不足十六七,对上霄那些秘闻传说知之甚少。
叶亭云不相信道:“你肯定又是从哪个话本子里看来的,凡间说书竟然编排到仙尊头上了……”
“千真万确!”甘霖见他不信,急忙搬出证据,“我爹同扶华宗宗主宋之铭是至交好友,这些我都是听宋宗主门下的长老偶然提起的!”
什么偶然提起,怕不是自己乱跑,偶然偷听到某个人说漏了嘴。
世人念及仙尊威名,默契地闭口不提,再等到十年后的那场大战,一切就湮没得干干净净了。
光风霁月的北珩仙尊,怎么会容忍这样的污点存在呢?
苏畏心中竟然有一丝自嘲。
药王宗三人坐成一排目瞪口呆。
甘霖继续搬证据:“据说是因为苏畏当着仙尊堕魔了!”
“那个苏府,就是他堕魔的地方!”
“这……”阿帆小心翼翼道,“好好当仙尊的徒弟不好吗,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呢……”
阿童道:“那苏府是什么地方,听这名字,难道是那、那魔尊苏畏的父母家?”
他谨慎地带了“魔尊”的名头,苏畏不禁觉得好笑。
多亏了仙门正道把灭魔大战作为得胜魔界的荣耀,即使苏畏已经死了十六年,还依旧为人津津乐道,只有把他塑造得更恶贯满盈更强悍无匹,才会显得仙门的胜利多众望所归、振奋人心。
“不是,”甘霖解释道,“苏畏跟苏府没有关系,听说他是苏家独女拿命救回来的,就跟了苏姓。”
“那怎么……”
“长老说,苏畏是天生的魔物,本来就不应该在上霄,若不是仙尊日日替他清洗魔气,他早就魔化了!听说那一次,仙尊没有同他一起前往苏府,他在苏府小住,没控制住魔气,将苏府二百三十九人尽数杀了!”
阿童:“啊……”
“怎么……下得去手……”叶亭云呆呆道。
阿帆气愤道:“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他这报得,灭了人满门!”
“人家独女以命相救,竟换全家落得这么个下场,”甘霖自己也义愤填膺道,“所以,那苏府死者怨气冲了天,现在已经是一处鬼宅了。”
他见身边的苏畏一直闭着眼,推了推他道,“哎,你怎么不说话?要是仙尊带你去,你这点儿修为可得当心,仙尊不是回回都能顾得上你的。”
苏畏没有回应,他双目紧闭,眉头微微皱起,面色死灰一般难看。
叶亭云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询问道:“莫言,你是不是不舒服?”
苏畏轻轻地摇了摇头。
甘霖取笑道:“我看呐,他就是身子虚,晕马车呢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姓苏,仙尊是对这个姓的人有什么偏爱吗?”甘霖若有所思道,他神色一变,“不会!不会你跟那魔尊苏畏有什么关系吧?!”
苏畏无语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甘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私生子”三个大字。
苏畏:“……”
有什么关系?季无尘只不过是逮住了正主罢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正说着,车外忽然声音多了起来。
苏畏揉了揉眉心,掀开车窗上的竹帘,将头伸出去看了一眼。
他们已经进了临州主城内。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时已接近傍晚,道路两边的摊贩大多收拾回家了,还在支摊的寥寥无几。
两旁的铺子也都关了门,只有留人吃饭住宿的酒楼客栈还开着,也早早地把灯笼串点了起来,示意来往过路人,此间还有的空房。
季无尘谢绝了甘霖去他家住的邀请,将马车停在了一家门脸整洁干净的客栈前。
甘霖决计是不敢硬拉着季无尘走的,但他可以做点别的。
所以马车一停下,他就急匆匆地跳下车,跑进去打点去了。
叶亭云下了车跟季无尘和苏畏道别,他们只是途径此地,急着赶回宗门,并不打算留宿一晚。
拜过季无尘后,叶亭云又把苏畏拉到了一边,然后从他的冰裂瓷瓶中拿出了一只三曜格道:“莫言,这次分别不知道下次何时再见,这个是我出门自己备的常用药格,若不是严重情况,足够应对了。”
苏畏也不客气,接过来道谢:“多谢。”
叶亭云笑了笑:“不必客气。”
苏畏摇了摇那只格子,见每种药物上都有药品名字,但有些光看名字实在是猜不到用途,于是便道:“不过我对医药之类一窍不通,你就算给了我,不怕我吃错了药?”
叶亭云指给他看:“我这只三曜格不像带给柳宗主那只有几千种药品,你可按品类来记,这一行是活血化瘀,跌打损伤,如若没有破皮流血就用它。”
“这一行便是治严重些的伤筋动骨,活肉生肌。”
苏畏指着下一行道:“这里呢?这些香香的,闻着味道不错。”
叶亭云道:“这些便是安神类,我瞧你脸色很差,这几日也未曾好好休息,睡前倒是可以选其中一样,助眠安神,不过切记小心用量,可少不可多。”
他顿了一下:“其他的,你可问一下仙尊,我这里都是些常用仙药,仙尊应当清楚。”
苏畏“喔”了一声,便把药格收进了储物袋。
“叶师兄!”阿帆阿童见叶亭云还在依依不舍,催促道,“走吧,天黑之前还可以出城去。”
叶亭云只好同苏畏作别,三人还是上了原先那辆马车,往城外去了。
苏畏等马车远去,便转身往客栈走。
天光黯淡,行人稀少。两串红灯笼从幡顶垂落,悬挂在客栈的大门两边。
一袭白衣立于灯火与夜色的相交处。
季无尘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见他终于回头,目光沉沉地朝他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五层:有什么事要说这么久?
扒皮酥:哦,亭云问我待会儿是准备开一间房还是开一间房
五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