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喜爱？

苏畏满心的恼怒被黑衣人夹带嘲讽的话推到了一边。

说来也奇怪，沾上了什么跟季无尘有关的事情，哪怕是只言片语，总能让他在意。

自从那片神魂入体融合之后，那些小时陪伴的记忆席卷而来，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苏畏想到这人就在自己身边，便略微迟疑地去看他，正好看到季无尘两片长长的睫羽不知何故微微地颤动了两下，然后忽然他手里银色的光芒一闪，薄幸已被他握在手中。

他瞬间明白了季无尘要做什么，当然不是为了捉住这个黑衣人，或者你死我活地打一场，只需逼得他露出杀招，便能推断出此人是何门何派。

毕竟上霄能与季无尘交手且不落下风的人屈指可数。

“我劝你还是别乱来。”黑衣人哼笑道，“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循着传闻，万一这里真有……”

“你这一剑，是想要让他魂飞魄散了？”

那黑衣人似乎很了解季无尘的软肋，季无尘沉默半晌，紧握着剑柄终究没有抬起来。

“你既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黑衣人继续道，“不如就来碰个运气，看是你先找到，还是我先找到？”

这人打得什么主意简直显而易见。

大家一起找？呵，不论谁先找到，剩下的摄魂果子便全没了用处，不过是早打还是晚打的区别。

苏畏冷笑：“你想让我们替你帮工，想都不要想。”

“嚯，”黑衣人被他拆穿也不恼，饶有兴趣地看过来，评头论足般道：“姿色么，差了一点，修为么……”他看了一圈四周的藤蔓，嗤笑道：“小魔修，你不会以为这种雕虫小技就能困得住我罢？”

苏畏皱眉看他。

一半是疑惑一半是憋着气。

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说的是实话。

苏畏心里清楚得很，他如今的修为至多恢复了三四成，若要是凭修为动起手来，别说对上此人，甚至连留都留不住。

黑衣人笑容扭曲，他以为是这个小魔修被揭穿了虚张声势的小伎俩无话可说，心中正得意着，那张假面上的笑容忽然渐渐收了起来。

苏府的深夜格外寂静，风似乎都吹不进这片鬼蜮，太静太黑，反而放大了感官。

极其轻微的声响从藤网上传了过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爬虫爬过，仔细听，又不太像。

季无尘首先抬头。

只见那些摄魂果子正以极快的速度枯萎收缩，皮上的红色逐渐消退，如同在被谁抽掉生命力似的，不消片刻，枝桠间便只剩下一颗颗萎烂的黑果。

苏畏唇齿间发出一声轻笑。

他的嗓音已同他的身体一样，变为了青年人的低沉：“雕虫小技？”

苏畏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虚张。

上百道方才那种粘稠的黑色雾气在他指间翻飞，它们本能地想要四散开来，却被一股强悍的威压制住，无法逃脱。

所有被摄魂捕获的魂魄，如今都被他握在手中。

苏畏站在黑暗中，眼睛却胜于夜色阴沉得可怕，与这副外壳的毫不相符的威慑感阵阵扑面而来，犹如一尊掌控生死的杀神。

看得那黑衣人惊愕了一瞬。

“我又没想跟你打。”苏畏冷声道，他本想说“你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的跳梁小丑”，转念一想到自己前段日子也是相同的行径，于是改口道：“要打怎么轮得上我？”

不等他再说下一句，身边的季无尘已经持剑冲黑衣人跃去！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从摄魂果子被一招收割的情势下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寒芒直冲面门袭来！

他不敢大意，连忙侧身闪避过去。季无尘哪里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只想快些逼他出招，手腕一挽，反手又是一剑。

黑衣人自然也知道季无尘的用意，匆忙抽出腰间那把普通长剑，注入灵力将他的剑招格挡下来，却不敢主动攻击，连连后退。

季无尘一袭白衣，身形极稳，出剑极快，却不见一丝急促，气度从容不迫，旁人看来，如同欣赏一场淋漓尽致的剑舞，可若作为他的对手，就只会觉得压迫排山倒海而来，措手不及。

那黑衣人便是如此，他既不想露出马脚，又不能被季无尘擒住，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走。

但季无尘剑招又密又急，完全脱身不开。

苏畏本在一旁耐心等着，却见那人忽然将季无尘往庭院角落引了几步。

他心下立即觉得不对，刚要出言提醒，就见黑衣人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季无尘一剑刺了个空，持剑立于当下。

苏畏连忙上前：“怎么？”

季无尘沉着脸：“跑了。”

苏畏拨开杂草，看见地面上有一个损毁的传送法阵，这个阵年代已久，并且只能作为一次通行作用，那黑衣人使用之后，阵法便龟裂失效了，即使他们想追也追不上。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苏畏微微一惊。

真是有意思。

他活着的时候，上霄对他喊打喊杀，等他终于死了，有人藏匿他的尸骨，有人封印他的神魂，还有人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帮他遮掩。

更离谱的是，杀了他的人，在他重生之后，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苏畏捉摸不透，但他明显更在意最后一点。

季无尘摇头：“不得而知。”

他们从清源派下山，期间几乎没有停歇，除了在苍云宗落脚半日，便直冲临州而来，竟如此之巧与黑衣人撞见。

他眼神一暗，此人修为极高，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并且这个人知道……

思及此，他下意识去看苏畏，见他弯着腰还在察看那个损毁的法阵，于是收剑回鞘，又道：“魂魄如何？”

“在这里。”苏畏把那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魂魄给季无尘看。

季无尘问道：“可有你的？”

苏畏一愣，“噗”地笑出声来。

季无尘疑惑地看着他。

“师尊是否太瞧不上我了？”苏畏自己都没发觉这声“师尊”叫得多么自然，“我的神魂哪是这种东西能够捕获的？”

他五指凝成内扣之势，忽地单手握拳，黑色的雾气在他的指间溃散，再张开手指，手掌中空空如也。

他给季无尘看空荡荡的掌心，脸上阴鸷的神色一扫而光，明亮欢快，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孩子。

季无尘盯着苏畏的脸，似乎被他的笑灼到了，睫毛垂落下来：“哦，那你方才？”

“方才？”苏畏道，“方才我什么都没说啊。”

季无尘短暂回想，苏畏确实什么都没说，反倒是自己关心则乱，被那黑衣人一要挟，竟没了深入思考的能力。

也是，面前这人的神魂能控制魔物，又怎会被摄魂捕获？

他想了想，“嗯”道：“那会是在哪里？”

言语中循循善诱，仿若很多年前，教自己修习剑术，操控灵力时的语气。

季无尘总是这样，不论是修炼还是心思，启了个头，后面就让人自己去悟，修炼倒还好，反正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季无尘这种教导方式不会让他原原本本按照他的修仙之路复刻，能在思考中琢磨出很多新鲜的不同的修行之法，让他有更高的进阶。

但后者就让人颇为头痛了。他只记得小时候季无尘待他的好，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季无尘就变得很难让人理解，不管他做什么，修为上有多少精进，那人永远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情，甚至到约定俗成来苏府拜访的日子，他也不陪自己小住了，最多只是来与苏家两老见一面，便先行离去。

那一段时间，季无尘跟他相处极少，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回忆，好像要把他自己抽离出去一样。

最后季无尘也确实做到了，在他堕魔的时候弃他而去，在他被围剿的时候，一剑取了他的性命。

地狱人间，不复相见。当真是干干净净。

苏畏心内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苏畏见他看着自己等着回答，便道：“在苍云宗时，我的白骨和神魂被封印在那尊石像的阵眼之上，如今我们脚下的黑阵，阵眼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那里——”

他抬手一指，指的是苏府正房的前厅。

那里破败不堪，木质的雕花门早已在几十年前的大火中被烧得仅剩一根残框，斜斜地支在地上。

前厅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一根大腿粗细的暗红色根茎破土而出——这张包裹苏府的密网皆出于此。

两人一道走近。

他们刚进入前厅，苏畏手腕上的银铃便“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离摄魂根茎越近，铃声越急促。

二人对视一眼，是这里没错了。

苏畏伸出手，在离摄魂一尺远的地方用力一抓，那粗壮的根茎便如同被他凌空握住，猛地往上一提，杂乱的根须裹挟着黑泥，从地面下被连根拔起。

翻飞的泥土中，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石坑。

坑里面躺着一截质如凝膏的骨头，正闪着奇异的白光。

“果然。”

苏畏弯腰要去捡，手伸到一半，忽然转头冲季无尘笑道：“这一拿，又要辛苦你将我背回去了。”

他笑着看向季无尘，却见他瞳孔微微放大，忽然一掌劈了过来。

苏畏始料未及，整个人被震飞出去！

下一秒，那石坑中有黑色的魔气瞬间爆裂，季无尘躲闪不开，生生接下这一击！

他身形不稳，脚步一歪，面朝着地面就要扑倒。

“季无尘！”

苏畏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在他扑倒的瞬间就半跪在他面前，将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身体不似平常那般坚毅，有些发软，下巴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嘴唇微微发白：“咳——”

听到他出声，苏畏紧绷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他捏着他的肩膀将人扶起来，看着他千年不变似的清冷神色问道：“你……你怎么样？”

“无事……”季无尘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抬手将一个东西放到苏畏手里。

苏畏此时心中大乱，根本无暇顾及给他的是什么，眼中只有季无尘苍白的脸，可那张脸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看不清了。

他的手里，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神魂正从白骨中流溢出来，从他的掌心没入，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