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尘站在苏畏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
苏畏从床上坐起,莫名其妙道:“现在?去哪里?”
季无尘不答,凝视了他一瞬,脸上写着“跟上”,然后自顾自出了门。
自重生以来,季无尘就从来没有用这种命令般的语气对他说过话。苏畏仔细想想,应当是上辈子他离开上霄,便再也没见过季无尘这种语气和表情了。
难道他想趁宋之铭在城里守着,趁机夜探扶华宗?
苏畏一挑眉,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季无尘好像笃定他一定会跟上来似的,头也不回,“咚咚咚”地下了楼。
楼下打盹儿的伙计被下楼的声音惊醒,见那两名仙君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也不敢多问,走到门口关了一扇门,搬了个小板凳守在门槛后继续睡了。
苏畏跟着季无尘一路走街串巷,越走越觉得奇怪。
他走的明显不是通往扶华宗的路,但季无尘的脚步又沉又稳,速度很快,似乎对自己的目的地胸有成竹。
只见他脚尖一转,走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进了巷子,季无尘的足音更加明显了,别说修仙之人,两边稍微浅眠一点的凡人都要给他吵醒。
苏畏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刚想出声,便见季无尘在一家店铺面前停了下来,然后抬起手,使劲拍起了门板。
声震八方,不间断地拍得门板直晃,好歹没使用灵力,不然这整间门脸都要给他震碎。
季无尘什么时候这么粗鲁了?严正有礼的仙尊大人呢?
苏畏满脸震惊。
他连忙上前想把人拉回来,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这一片都给叫起来了。
“谁啊!!”
苏畏还没碰到季无尘,铺子里面就传来一声大吼。
季无尘听到回应停了下来,这才知道“礼节”二字怎么写似的,规矩地将双手垂在身侧,等人开门。
木门“哐”地一声被打开,里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胡子,他奋力睁着惺忪的睡眼,怒气冲冲地劈头道:“你谁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季无尘冲他行了一个礼,然后道:“掌柜今日还剩麦芽糖吗?我要买两罐。”语调平稳冷静,与平日里无异。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手指,比了一个“二”。
苏畏:“……”
大胡子:“……”
大胡子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外垂挂的幡布歇斯底里道:“你看清楚!我这里是酒铺!酒铺!”
季无尘以为他没有听懂,把手指往大胡子面前一戳:“不要九罐,只要两罐。”
苏畏:“噗哈哈哈哈——”
季无尘听见他笑,转头看着他,皱眉面露疑惑。
巷子幽深,照不进多少月光,视野也不是很清晰,大胡子听见后面还有人,越过季无尘道:“喂,你朋友是不识字还是吃错药了?”
苏畏笑声一停。
吃错药了?
不会吧?叶亭云说了那一行都是安神的药,没说吃了会让人发疯啊,再说什么药能把人吃成这样?
但季无尘这个状态,除了“吃错药”,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苏畏:“……可能是?”
季无尘好像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收回手从身上掏出一枚金珠递到大胡子面前,重复道:“只要两罐。”
“你拿的什么玩意儿……”大胡子怒了,点开火折子一照,便被一个金色的东西晃了眼,待认清了那是什么,立马眉开眼笑起来,再一抬头,借着火光看清面前站的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赶忙连声道:“有!有!”
说着一把接过季无尘手里的珠子,返身就朝屋后喊:“孩儿他娘,赶紧起来,把你做的糖给这位仙君拿两罐!快快快!”
然后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被吵醒的抱怨声和翻找的声音。
不多时,那大胡子满脸堆笑地回来了,他拿了两罐糖,塞到了季无尘手里。
季无尘点头道:“多谢。”说完便往巷子外走。
“不客气不客气,”大胡子送出了门,站在巷口使劲挥手,“仙君下次再来啊,我给您多备几罐!”
苏畏:“……”
他走上去跟季无尘并肩,见他表情严肃地一手端着一个糖罐,故意调侃他道:“累不累呀?我给你拿着吧。”
季无尘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不。”
“噗——”苏畏实在没忍得住。
管他是不是吃错药了,这样的季无尘难得一见,他且看着戏罢。
“行行行,那你拿稳,别给摔了。”
季无尘睨了他一眼:“两罐糖我岂能摔了?”
“不能不能,”苏畏顺着他哄道,“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成衣店。”季无尘抬起一只糖罐,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铺子。
这次他没有搞错,那确实是一家成衣店,以防季无尘再闹出动静,苏畏揽下了敲门的重任,只是他耐着性子敲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依旧没有人应声。
苏畏转头道:“没人啊,睡熟了吧?或者人家晚上不住这儿,咱们下次——”
话没说完,季无尘端着两罐子糖,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苏畏:“……”
这样的季无尘岂止是难得一见,这根本是被人夺舍了吧?高岭之花北珩仙尊,哪里做得出一脚踹门、不经同意闯入别人铺子里这种事。
苏畏单手掩面。
他很难想象等季无尘药效退了之后,想起这一切会是什么表情。
等他放下手,季无尘已经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了,然后站在里面看向他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他进去。
苏畏只得也走进去。
季无尘广袖一挥:“挑。”
“给我买?”苏畏惊讶道。
季无尘点点头,眼神落在他的衣袖上又道:“小了。”
苏畏看看自己超过袖子的手腕。自长高之后便直接来了临州,一路上都是山野乡村,没来得及解决这个问题。
没想到季无尘被药蒙了理智,还记得这件小事。
苏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听季无尘又道:“随便挑。”口气颇像一个财大气粗的土财主。
“……好好好。”
他眼神在铺子里的衣服上一一扫过,照样选了一套跟季无尘身上那件相似的白衣。
季无尘十分赞同地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选择,又拿出一颗金珠放在了柜台之上。
然后郑重地转过了身,背朝着苏畏:“你换。”
苏畏强忍笑意,一边在他背后换衣,一边啧啧道:“哎,一颗金珠买了两罐糖,一颗金珠买了一套衣,还要赔人家的门,啧,成衣店的老板有点亏。”
季无尘微微偏头想了想,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拿出了一颗金珠放在柜台上,跟原来那颗并排靠在一起。
正在扔掉那件红纱里衣的苏畏看到这一幕:“……洪冥知道你这么败家吗?散财仙尊?”看来还是不能让季无尘下山,按他这个花钱手脚,迟早把清源派给败光了。
季无尘似乎想反驳,又担心苏畏没有换完,只起了个侧身的势又转了回去:“胡言乱语。”
不知道为什么,苏畏对这句话有种久违的感觉,他笑道:“是啊是啊,你还要站多久?走了。”
季无尘这才转过身,见他换好了衣服,便大踏步走出了门。
苏畏把那扇破门关好,再一找人,季无尘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他还没动脚,就见季无尘突然足尖一点,跃上了旁边房子的屋顶,然后疾驰而去。
苏畏:“……”
吃错药的季无尘格外让人头疼,苏畏怕他出什么乱子,只得立即追了上去。
季无尘毫不停歇,一路出了临州城,来到城郊一处竹林才停下了脚步。
苏畏斜靠着一棵翠竹,在他背后道:“这回又干什么呀?”
只见季无尘小心翼翼地将两只糖罐放在地上,然后手中银光一闪,持剑在手,忽然舞起了剑。
“噗哈哈哈——”
苏畏笑得腹痛,靠着的那根柱子被他也带得发出“扑簌簌”的叶子相蹭的声音。
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季无尘正在使的这套剑法叫“上清剑”,不是什么厉害的剑法,就连清源派刚入门的小弟子也不稀罕去学。
因为练来无用,唯一的作用便是平心静气。但对于满身魔气的苏畏,这套剑法便相当适用了。
可惜他只学了一半,未来得及学过后半段,便收到了苏瑾要做剑鞘的来信,匆匆去了临州。
苏畏沉默地看着季无尘展示完整套剑法,拿着薄幸走到他面前,把剑递给了他。
他盯着递过来的剑没有去接。
良久之后,季无尘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把薄幸扔到了一边,飞身上树,折了一支竹条重新递到苏畏面前。
“什么意思?”苏畏道。
“教你。”季无尘道。
他的眼神澄澈真挚,看不出一丝迷蒙,几乎都要让苏畏觉得他是在装了。
“你没学完,”季无尘继续道,“为师教你。”
苏畏终于意识到了,迷糊的季无尘,以为他还是那个快要十五岁的苏衍,这里还是几十年的临州,而季无尘自己,还是那个赶过来,本想替他过生辰的师尊。
苏畏忽然记起了当时苏夫人问他“仙尊应当会来罢”,他在心里想的却是“应当不会来罢”。
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冷,除了教这套剑法,几乎没有多余的相处,虽然同住一个小院,却好像隔着一千座山那么远。
所以其实,那时候季无尘本来是打算给他庆生,才来临州的么?
而不是为了……除魔?
苏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季无尘了,他突然很想趁此机会问问他。
遗憾吗?没有教完这套剑法。
想要弥补?
可他终究在季无尘跟前,没满过十五。
苏畏发出一声哼笑,他摇了摇头,将竹条接了过来。
他本就天资聪颖,更何况现在已不是当初的少年,只略微看了一遍,就把刚才季无尘的那套剑法原模原样地使了出来。
一套练完,苏畏双指夹着那根竹条转身,看见季无尘抱起了一罐糖站在他身后:“给你。”
苏畏懒懒道:“奖励?”
季无尘又是点头,指了指地面上的另一罐:“也给你。”
苏畏拿过他手里的糖罐,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抛着:“就这?我十五岁生辰,师尊不送点贺礼给我?”
“送了。”
苏畏手上动作一停:“什么?”
“贺礼。”季无尘重复道,“送了。”
他拉起苏畏另一只手,轻轻地掀开他的袖口,那串银铃在空中轻轻地晃动,又聚拢。
季无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阿衍,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