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员友好地向时忆打招呼，时忆硬着头皮微笑回应，努力地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僵硬。

她钻进驾驶舱，坐在冰冷的驾驶位上，时忆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

真是奇怪，明明只有在战斗的时候她才会来到这里，然而时忆却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就像是她的堡垒，只有在驾驶机甲时，她才是那个最强大的时忆。

离开了机甲的时忆，实则什么都做不到。

她缩在驾驶位上，努力地想要思考，想要理清自己的情绪，然而越想越心烦，周围过于安静，反而不利于思考。

莉竹说的话没有错，司屿的话也没有错，他们在不同的阵营下看到的东西不一样，那时忆自己呢？她努力战斗的，想要换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她好像没有必须要战斗不可的理由。

现在的她想不到答案。时忆轻轻点开了试作型的电源，屏幕上很快发出了光亮，周围响起了低频的声音，AI从沉睡中被唤醒了。

“在你的身上，我检测到了少量莎拉指数波动。”AI说。

时忆苦笑，现在的她也是莎拉之子的一员了，还很“幸运”地延长了寿命，没有成为2%中的一个。

“看来科拉的实验在数十年内，终于取得了成效。”AI继续说下去，看似无意的一句话，使得时忆顿时一个激灵，她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她成为莎拉之子，和科拉的实验有什么关系？

“AI你是知道我过去的事情的，对吗？”时忆紧紧抓着屏幕，可惜AI不是一个活人，不然她一定会抓着AI的手不放。

“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一切，因此我是你的镜子。”AI说道。

“告诉我，在我失去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忆有些失控，她过去从不在意这些记忆，觉得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但是如今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因为现在的她，竟然找不到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对你而言那是一段痛苦不已的回忆。所以我们都决定了对你保密，因为只有忘记了才是最好的伤药。”

“不，那是我的人生……我命令你告诉我。”时忆摇摇头，她不承认AI的说法，她的人生不需要别人来掌控。

“很遗憾你没有命令我的权限，尽管我是为了你而诞生的，但你的父亲，同时也是我的父亲，他对我的库进行了锁定，就算你再怎么要求，我也做不到。”

“荒唐！”时忆用力地锤了一把屏幕，屏幕纹丝不动，而时忆的手指却破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皮肤内流出。

幸好，血液还是鲜红的，而不是涡虫那样的黏液……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涡虫的一部分正在她的体内生存着，这种诡异的想法让时忆焦躁不安。

她想剖开自己的身体，看看涡虫的触手是否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它们是不是和吞噬人脑一样正在自己的体内张着嘴巴，她的血液是不是还在继续流动，她会不会也对其他人的大脑产生食欲？

时忆捂着嘴巴没有让自己吐出来，因为呕吐冲动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时忆缩在角落里，脑海里却一直在回想那些文字片段：被解剖研究的人类，被注射药剂的人类，主动注射药剂的人类，他们成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阶梯，让人类走向了一个新的未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寿与健康，是用他人的血肉所制成的，而那些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但是，如果阻止他们的话，那些在病榻上痛苦的人又可以放弃了吗？这样根本就不公平……有人因为疾病失去性命，也有人因为实验失去生命，更有人因为那2%的可能性死亡，手心和手背都是肉，都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时忆吸了吸鼻子，现在她看见AI就觉得生气，转身就想离开这里，只不过此时的AI却少有地开口挽留了。

“你对我的故事，我的诞生感兴趣吗？”

时忆回头看向屏幕，她头一次在这个无机质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感情，好像真的有一个人对着她说话。

“说吧。”时忆重新坐了回去，她不认为AI能说出一个有趣的故事。

“你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父亲，他曾经是一名程序员，和普通人一样从大学毕业，和喜爱的伴侣结婚，然后和普通人一样诞下了普通的你。不过他的工作收入仅仅够一家人生活，你的诞生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钱，所以他开始了寻找更多的谋生方式，因为工作繁忙，他很少有机会与你见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他找到了一个在大学实验室兼职的机会，收入还算不错，也结识了很多好友。不过遗憾的是，在一年后你的母亲诊断出恶性肿瘤，癌细胞扩散得很快，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你的父亲四处借钱才筹得第一笔费用，然而你的母亲没能撑过手术的第二天，背负着巨额欠款与养育你责任的父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时忆静静听着，她从未知道这些事情，而父亲也从未提过。

“政府认为他没有养育你成人的条件，所以把年幼的你送入了机构里，虽然他们是这么做了，然而你并没有进入很好的生长环境……后来你的父亲动用了各种关系，或许是出卖了自身一点东西，你终于被接回家了。你和父亲并不熟，拒绝与他沟通，生活也无法自理，不过好在他在大学认识很多厉害的人，他们建议让父亲做一个‘母亲’来陪伴你。”

“于是你的父亲开始在人工智能上钻研，他很有天赋，利用很短的时间就掌握了窍门，于是初代的我诞生了。一切都是基于你的母亲数据来做的，不过很遗憾，她生前没有留下什么影像资料与文字资料，我的模仿并不成功，甚至说，让深爱着母亲的父亲感到非常的愤怒，他拒绝了进一步的研究，并且想要把我处理了。”

“但是你还在。”时忆轻声说。

“是的，因为他看到了你的寂寞，母亲是无法被替代的，但是朋友是可以被创造的，他想，要不就创造一个朋友给你吧，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所以我的代码得到了更新，我不再是你的母亲，而是成为了你的姐妹，你的影子，你的镜子。我学习与模仿你的动作、语言习惯、思考方式，一切都很顺利，唯独缺少了情感。”

“我陪伴了你好几年，在你渐渐长大后，也不再需要我这个虚伪的朋友了。父亲把我改造成为了辅助性的AI，我开始协助他进行工作，而他因为在人工智能上的成就，获得了一部分人的赏识，渐渐地他开始接触到了别的领域——机械研发。”

“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并且像个旁观者一样，记录了我们的生活。”时忆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监测中的莎拉指数显示此时的时忆异常的悲伤。

“是的，我比谁都要了解你。”

“真是...真是可笑，最了解我的竟然是一个人工智能？”时忆怒极反笑，她眼角还是发红的，此刻看上去倒还像是个情感丰富的普通人。

AI没有说话了，二人陷入了沉默，时忆很快冷静下来，她决定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告诉给AI听，倾诉也好，发泄也好，现在她正好需要这个对象。

在听完了时忆的话后，AI没有急着回答，它好像正在思考，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吗？”

“没有了玛丽歌德号的你，就等于没有了藏身之处，你不再被需要了，因此觉得很迷茫，甚至还有些痛苦。”

虽然很难听，但AI直接地说出了时忆的心里话，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果你真的打败了珀星他们，你也会一样痛苦吧？涡虫会被消灭，而你也会迎来离开玛丽歌德号的那一天，到那天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呢？”

时忆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未来。

她总是被其他人推着走，既然被其他人需要，那么她便回应就是了，她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总是改不了。

“人类好像总是在寻找意义，好像做一件事情没有意义的话，那就没有做的必要了——发呆的时候你会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停下脚步去看天空也是不必要的行为，其实人类为什么要把自己束缚在‘意义’这个词语上面？因为喜欢所以就去做了，天空很好看，所以便抬头去看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抓着点什么，就无法活下去，不去追逐点什么，人生就没有了意义。你是这么想的吗？”

时忆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并不会为你做任何决定，你是拥有独立意识的人类，该做什么事情和不该做什么事情，你比我更清楚。”

“不过，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帮助我的吧？”时忆抬头看向AI，在那个总是冷漠地回应自己的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当然，毕竟我是为你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