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赵懿安起得比往常还要早些，云想早早过来伺候她洗漱，经过一夜，愈发觉得她心里有什么事情。

云想不会把人逼得太紧，想着这些日子要多留心些，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她正思索，就听见赵懿安开口问道：“云想，近日宫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云想总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倒也还好，无非是冯美人的事情多些。”

云想前世就是个典型的吃瓜群众，八卦细胞发达着，读书的时候她一眼就能看出哪两个同学之间有猫腻，在别人为班里突然曝光的恋情起哄时，她已经嗑得索然无味了。

现在到了这里也是一样，王宫里的八卦更多，只是大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的，最近宫女圈里的热门话题的确是冯美人，云想最近每每听当事宫女描述事件的过程，身边的小丫头们一个个听得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叽叽喳喳闹个没完，活像自己也在现场。

尤其是前几天，那当事宫女跟她们描绘冯美人孤身大战三个美人的场景，那叫一个热血澎湃，豪气万千。当事宫女自己说得唾沫横飞，说到最后竟然撸起袖子，活似自己也要去干一仗似的。

云想混在她们中间笑，在这漫漫深宫中，也只有这个时候，她们才能释放自己的本性，不用再戴着那小心本分的面具。

所以其实，至少在宫女们中间，冯美人还是好评如潮的。

云想有意逗赵懿安开心，就把冯美人那些“光辉战绩”添油加醋跟她说了。

赵懿安也自知自己心急了，现下还早，估计那太监的尸体还没被人发现，听着云想描述冯美人的战绩，不觉也笑了。

“我倒是也喜欢她。”赵懿安敛笑说道：“这人不是那种受气包，我看着也爽利。”

“主要冯美人心性也是好的，跟她相交倒不用担心背后捅刀子，她要捅，估计当面就捅了。”云想也笑。

“估计一边捅，她还要一边问你疼不疼呢！”赵懿安不觉笑得肚子疼。

云想想象着那个场景，也笑得不行，比了个手势，“殿下正解。”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小宫女暖香急匆匆进了来，暖香是跟云想一样的一等宫人。

云想看着她笑，“这是怎么了？有大尾巴狼追你不成？”

暖香日常是被她打趣惯了的，嗔怪了一声，对赵懿安行礼道：“殿下，出事了，奴婢刚听说内廷外的那片竹林子里死了个太监。”

来了。赵懿安心道一声。

云想听了蹙眉，若有所思瞥了赵懿安一眼。

“凶手抓到了吗？”云想问道。

“还没呢！”暖香撇撇嘴，似是不可置信，倒不见她害怕。

“死的是什么人？”赵懿安问道。

“驯兽园那边的张全子，云想姐姐应该知道吧！”

“知道。”云想点点头，这人在宫女圈子里也算有名，是个出了名的变态，不仅喜欢强迫宫女跟他对食，据说宫外还养了娈童。只是这些，云想觉得不适合对赵懿安说。

对上赵懿安看她的眼神，云想开口唾弃道：“呸，这人死的该，是个老变态，惯常喜欢折磨欺负好看的宫女，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这回他是踢到铁板把人踢没了。”

赵懿安点点头，似乎有些疑惑，想了想说：“他只欺负好看的宫女？那好看的男子呢？”

云想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天可怜见，自家殿下昨晚到底看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一旁暖香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云想咬了咬牙，暗道出去再收拾你个落井下石的。

现在首要任务是应对自家殿下的问题。

于是云想硬着头皮道：“听说长得清秀的小太监他也欺负，还会用鞭子抽他们。”

“这样。”赵懿安蹙眉，若有所思点头。

这下好了，现在云想知道赵懿安遇上什么事了，估计是昨晚目睹了凶案现场，而且凶手还不是宫女。

“这件事情华夫人估计又要头疼了。”赵懿安突然道，“敢在宫里杀人，真是胆大包天。”

“可不是。”云想偷偷看赵懿安一眼，状似无意道：“就是不知道抓不抓得到凶手。”

“谁知道呢。”赵懿安像是突然失了兴致。

云想见状也不多说，下人端上来早膳，云想把暖香赶下去，盛上半碗粥递到赵懿安手里，然后问道：“殿下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先看昨日华夫人送来的册子吧，下午再去御花园走走，没准还能放个纸鸢。”赵懿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说到纸鸢的时候神色间透露出淡淡欣喜来。

云想剥了个煮鸡蛋劝她吃，听到纸鸢也一下来了精神，笑道：“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再备些殿下爱吃的，一会儿玩累了坐在亭子里吃。”

赵懿安点点头，盘腿坐在榻上，有些嫌弃的看着云想手里的水煮蛋，用手接过，苦大仇深咬了一口白嫩嫩的蛋白，然后认真地咀嚼着。

她吃得秀气，云想在旁看着，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低头就可以看见她柔软光泽的黑发，和小巧精致的美人尖。

赵懿安几口结果手里的蛋，把大部分蛋白剥下吃了，只留下一点蛋白托着圆圆的蛋黄。

赵懿安不愿意吃了，递回给云想，云想照旧一口吞下，转头出去了。

赵懿安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册子细看起来。

这一本一本看下来一上午很快也就过去了，赵懿安看得仔细，一上午也看掉了四五本，有些重要的地方还记了下来，一旁的茶水是一口没喝，暖香想进来换茶，云想怕打扰到她，也没让暖香进去。

一转眼午膳时间就到了，想着赵懿安早膳没吃什么，云想就吩咐小厨房中午多做了几样她喜欢的菜。

坐了一上午，赵懿安也有些累，起身活动活动胫骨，一下咕噜咕噜喝了两碗茶水。

云想在一旁笑道：“这上好的茶叶，民间才子淑女都说品茗品茗，到了殿下这里就是牛饮了。”

“我做不来像二姐姐一样连煮茶用的什么水都喝得出来，这些茶水在我嘴里都一个味，谁叫老天爷没给我一张巧嘴，尝不出水和水的区别。”赵懿安一手撑脸，发着呆等上菜。

“这也没什么。”云想笑道，“奴婢还怕这无根水什么的不干净，一会儿喝坏了殿下的肚子。”

“嗯。”赵懿安附和着点头，百无聊赖的样子。

不一会儿暖香端了水来给她净手，菜也陆陆续续端上来了，赵懿安看着今天的菜，果然多吃了一小碗饭。

饭后漱完口，服侍赵懿安换了身轻便些的衣服，一行人往拿着些吃食用品，赵懿安自己拿着个纸鸢，兴致勃勃往御花园去。

今日的御花园还算安静，没什么人，只有打理御花园的宫女太监穿行其中，看到赵懿安来了，纷纷行礼。

赵懿安带着自己的宫人到了一片草地上，云想替她将衣袖绑起来，把纸鸢递到她的手里，笑问：

“殿下知道怎么放吧！”

“你还问。”赵懿安佯怒，“我一惯是放不起来的，每次就你玩得开心。”

“也不知道往年都是谁笑得最欢。”云想笑道。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一旁的暖香连忙出来搭腔，“是殿下。”

“好呀你们。”赵懿安威胁道：“今儿的酥酪也不知给谁吃。”

云想听见便去挠暖香，笑骂道：“都是暖香闹的，殿下一会儿可不给我们东西吃了。”

暖香被云想挠得停不笑来，连连求饶，“好姐姐，饶命啊，殿下大人大量就绕过奴婢吧。”

“可别饶过她。”赵懿安热闹看得起劲，边上几个汾阳宫的丫头也在偷笑。

“好热闹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来者，不是话题中心手撕众美人的冯妙冯美人还能是谁。

“美人。”汾阳宫的宫人们向冯妙行礼。

“殿下。”冯美人向赵懿安行礼。

“美人也来逛御花园。”赵懿安扶住她，回礼道。

冯妙点点头，反手抓住赵懿安的手，笑问：“殿下是要放纸鸢？妾在家时也是放纸鸢的好手。”

“那正巧。”赵懿安微笑，看向云想，“也让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见识见识。”

云想低下头笑，冯妙接过暖香递来的纸鸢，招呼着赵懿安一起跑了起来。

赵懿安体力不行，跑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被冯妙笑话几句，摆摆手，一定不肯跑了，冯妙于是也不等她，自己放得欢。

一旁云想连忙上来帮赵懿安擦汗，递上一杯茶水，说道：“殿下，这里离亭子还有些远，一来一回倒是麻烦，不如就地铺张席子用些吃食。”

赵懿安不是拘礼的人，一边喘着气一边答应。

于是宫人们立马就将席子铺好了，还放上了几个软垫，将几个饭盒打开，拿出里面的点心果脯肉干之类的来。

赵懿安跪坐在软垫上，看着冯妙已经将纸鸢放高了，她身材玲珑有致，衣袖被风吹着，更加显现纤纤细腰出来，赵懿安看着她笑得肆意的脸，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规矩，真是张扬而又明艳极了，也无怪父王这般宠她。

赵懿安摇摇头，看向云想，“我可以喝几杯酒吗？”

睁着星星般的大眼睛，满脸写着可怜巴巴。

“当然……不可以。”云想无情拒绝。

“就给她喝一杯吧！”冯妙袖子挽起，远远走来，看着云想笑道。

赵懿安转过头看她，她已经将纸鸢放很高了，估计也有些累了，将线交到了宫女手里。

冯妙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大大方方坐下，自己先倒了一杯酒喝了，似乎觉得不过瘾，又一口气喝了两杯，笑道：“这酒能有什么？喝两杯倒也无妨。”

她又看向云想，“你这丫头也是顽皮，你若是不想让她喝，就不会带来。”

云想厚着脸皮笑，也给赵懿安倒了一杯，嘱咐道：“殿下不可贪杯。”

赵懿安哪还管得着，连忙答应，喝了一杯，高兴得眯起眼睛。

冯妙又喝了两杯，摇头道：“这酒不过瘾。”又吩咐自己的宫人，“佩儿，会洛霞宫取我的酒来。”

宫人答应，快步离开，冯妙对赵懿安道：“殿下，一会儿你尝尝我的，那才叫酒呢！”

云想张了张嘴，半晌还是没说什么。

赵懿安点点头，又对云想道：“云想，你也去玩，难得来一趟，也尽尽兴，我不是小孩子了，省得的。”

云想却是也心痒，嘱咐两句也钻进了丫鬟堆里。

冯妙笑道：“殿下有个好丫头。”

“美人慧眼。”赵懿安也笑。

“这宫里鲜活的人不多。”冯妙敬赵懿安，“殿下是一个。”

赵懿安回敬她，“美人才是当之无愧的。”

冯妙一口喝下，笑道：“我呀，没什么追求，一不稀罕后位，二不想要子嗣，也不想活到七老八十，只想着活一天就快活一天。”

赵懿安倒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不稀罕后位她还理解，只是这不想要子嗣她就不知道了，女子出嫁后，子嗣便是傍身的根本，是远比丈夫的喜爱要牢靠的存在。

冯妙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笑道：“我自来便觉得奇怪，女人生孩子多是为了傍身和巩固自己的地位，男人要孩子无非是为了传宗接代，都是打着自己的名义生的孩子，如何还标榜父母生恩。世间的恩情无非是旁人帮了你什么，你去还他，可生养多是父母为自己打算，如何……”

冯妙看了赵懿安震惊的眼神一眼，笑了笑没再继续下去，默默地又喝了一杯酒。

赵懿安只觉得她这话有够大逆不道的，细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传出去足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她垂眸，暗道这冯妙真可以说是个奇女子了。

一时，倒把她吓住了。

“美人这话，千万别在父王面前说起，或许旁人，都不该说了。”赵懿安犹豫着，嘱咐道。

“安心，我又不傻，只是看着你分外投缘也就多说两句，你回去细想想我的话，也不全是不经之谈，人世间的感情无非如此。”冯妙笑道。

赵懿安被她惊得正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好在宫人送了冯妙的酒来，这才帮她化解了尴尬。

冯妙拿到酒立马就喝了两大杯，一边喝一边道了声“爽快。”

又给赵懿安倒了一小杯，赵懿安看了玩得欢的云想一眼，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辣，几口喝完这一杯，赵懿安说什么也不肯再喝。

冯妙看着她通红的脸摇头笑，“你醉了。”

“没有。”赵懿安摆手拒绝承认，只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

冯妙嘱咐身边的丫鬟，“佩儿，快去熬醒酒汤来，一会儿云想该怪我了。”

佩儿掩嘴一笑，连忙下去了。

赵懿安晕乎乎地，说话也开始不过大脑，看着冯妙呆呆问道：“美人，你很喜欢父王吗？”

冯妙一愣，倒是没想到她醉了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她喝了一杯酒，依旧笑道：“很喜欢。”

“有像华夫人那么喜欢吗？”赵懿安撑着脑袋，脑子里天旋地转，像要成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我不愿意为难她。”冯妙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我跟她不一样，华夫人的喜欢还分给了五公子，而我，不会分给任何人了，冯妙要给，就给全部。”

全部……

赵懿安看着冯妙逐渐模糊的面容，听着她坚定的话语，只觉全部二字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响起，她头一晕，如在云端，终于扛不住闭上眼睛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