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节，熙和帝设宴景明殿，邀乌楚世子一同入宫贺佳节。
宴席分别于景明殿内与殿外设下，殿内是诸位皇子公主、皇家亲眷、乌楚世子，还有朝中三品及以上朝臣的席位，殿外则是四品及以下朝臣的席位。
依照往年惯例，宴会正式开始前先由陛下赏赐大臣穰毒消灾以祈平安之物，之后才正式开席，席间有歌舞表演，宴席结束宫内还会举行各式以供消遣的娱乐之戏。
在这诸多仪式之中，最受万众瞩目的当属宴会前的赏赐。能得陛下御赐之物以祈吉祥如意的，除了几位重臣之外，便是陛下看重之臣。因此，这赏赐也便成为朝中各人观察朝局之势的重要风标。
内侍吴承站在阶上肃然而宣。
“赐！”
殿内殿外的朝臣个个皆屏息凝神，耳朵竖得分外直，眼睛瞪得分外亮，神情变得分外紧张。
“赐丞相戚峯金锭佩一枚、团扇一柄、云锦两匹、符袋四只。”
“赐次相涂怀岳金锭佩一枚、团扇一柄、宋锦两匹、符袋四只。”
“……”
“赐御史大夫桓白碧涧明月二两、软烟罗两匹、符袋两只。”
“赐羽贲卫指挥使戚照冰紫阳茶二两、云雾绡一匹、符袋两只。”
“……”
“赐鸿胪寺卿展柔青蝉翼两匹，符袋两只。”
听得这一声，几百双眼睛登时眨了一眨，耳朵登时又直了一直，确认没有听错之后神情都变了一变。
虽则这陛下于殿上的赏赐被看作是政治风标，可往年却也都仅限于三品及以上朝臣。其余朝臣若得赏赐也都是在宴席结束之后，由宫内行人司派遣行人去往各府赏赐，万没有在这殿上直接行赏的先例。
殿内都是地位尊崇的皇子和掌握重权的臣子，虽在听得这道赏赐的旨意后也怔了一怔，却又迅疾恢复了神色，也并不多在意。可殿外却是一阵骚动，不少朝臣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展柔坐于殿外那一众朝臣之中，面色依旧如常，起身入了殿，站在那一众位高权重之臣后面一齐叩谢圣恩。
赏赐结束后，殿内歌舞之声起，端阳宴正式开始。
贺若图今日在这殿上分外安静，分外内敛，分外含蓄，分外规矩。只在展柔方才进殿后才冲她悄悄挤了挤眼睛，还用手挡住了半边脸生怕被别人瞧见。贺若世子神色极其夸张地向她一面比着手势，一面说着话，看那口型，大约是……恭贺展展？
贺若图在乌楚时便曾听闻中原的端阳佳节，却从未过得。今日及进了皇宫，便见各间宫室大门两侧都已摆上了插满菖蒲和艾蒿的花盆，殿外廊上也都换上了绣有降五毒纹样的吊屏。如今，面前的几案之上则摆了一盘绿豆糕，一盘五彩线系着的粽子和一壶蒲酒。
贺若图倒也看得新奇，喝得满意，只是这甜甜糯糯、腻腻滑滑的粽子确是不合他的胃口，拿起咬了一口便放了回去，只将那蒲酒一壶接一壶饮着。正饮得兴致高时，却见萧启慎示意让那歌舞之人退下，而后端起酒杯向他遥遥一举。
贺若图便也斟了满满一杯，向萧启慎一敬。
“端阳佳节，景明盛宴确是让贺若图大开眼界，大盛果然昌隆繁华，贺若图便代我父王恭祝大盛陛下福寿安康。”
“展大人前些日子与朕说了世子的厚礼，足见乌楚与我大盛交好之心，朕已着鸿胪寺去做安排了，过几日便可与世子亲定邦交，结两国之好，待世子回了王庭可也要代朕向乌楚王问候。”
贺若图起身向殿中走去，立于阶下向那金座上的人躬身一拜。
“贺若图一定将陛下美意带到。邦交之盟，一诺千金。愿我两国百姓安居乐业，愿我两国世代无争，邦约永驻。”
“好！好！”
萧启慎话音刚落，殿内殿外乌压压的千百人便都起了身贺道：“愿大盛乌楚世代无争，邦约永驻！”
贺若图趁着群臣道贺间隙，雷奔电掣般向桓大人送去狡黠一瞥，而后回身向熙和帝道：“陛下，两国结下邦交之盟，贵国的展大人可是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功不可没！”
萧启慎随即笑道：“确是，看来朕要好好想想该如何赏赐展大人了。”接着他偏头看向戚峯，“不知戚相觉得，朕该如何赏赐展大人才好？”
戚峯起身先向萧启慎一揖，又笑着看了贺若图一眼，方才向萧启慎回道：“若说这赏赐……臣斗胆请奏陛下，不若问问世子殿下该如何赏赐展大人？”
萧启慎便又看向贺若图：“那依世子看，展大人该得什么赏？”
贺若图不假思索躬身一揖：“回禀陛下，早在乌楚之时，贺若图便听闻陛下识人善用，不拘旧制，准女子入仕。如今来至大盛，才亲眼见得陛下的识人之明。这些时日，展大人代陛下款待贺若图，让贺若图领略了这大盛风光。而贺若图也确是与展大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啊！只是可惜……”贺若图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什么？”
“可惜贺若图再过几日便要回乌楚了，虽则两国结下这邦交之谊，奈何天南海北，迢迢千里，不知下次再见展大人是何年何月啊！”
“世子这话，朕倒是听得几分意思，却不知朕心所想是否合世子之意？”
“陛下请讲。”
“贺若世子可是有意于展大人？”
“展大人乃女中英杰，当有鸿鹄之志，自然不愿做那金笼之雀。”
萧启慎笑道：“那朕便替你问问。”
随即，萧启慎便命吴承召展柔进殿。
“宣鸿胪寺卿展柔进殿！”
展柔及进了殿内，便瞧见那殿上大大小小数十双眼睛都直直盯着她看。
其中有几双分外惹眼。
贺若图微微偏过头，向她挤了挤眼睛。
戚峯正立于堂上，眼神中几分赞许，几分忧虑。
桓白坐在席上，神色平淡，只是那眼神却叫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微臣叩见陛下。”
萧启慎叫她起了身后便笑盈盈道：“展卿为两国邦交立下汗马功劳，朕方才正与世子商议如何赏赐于你。听闻你与贺若世子相交甚好，情意深重，朕便赐婚于你二人，你可愿意？”
相交甚好？
情意深重？
赐婚？
展柔微微一侧头，却见贺若世子正不怀好意地冲她笑，用只有他和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展展，看你的了。”
展柔心下无奈，这位贺若世子的出其不意已将她两次送上绝境。
贺若世子，您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展柔只回给贺若世子同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随即便起了身。
“回禀陛下，展柔出身微寒，恐配不上世子殿下。”
“那朕便封你为郡主，我大盛郡主身份尊贵，当可配得世子之尊。”
展柔见如此，只好又抱歉地看了一眼贺若图，接着说：“若以大盛郡主之身嫁与乌楚世子，便是以我两国联姻之名，当以正妃之位为尊。可微臣听闻，乌楚王已为世子殿下定下了正妃人选。而且，世子殿下风流倜傥，在乌楚得不少王公贵族之女仰慕，王庭之内侍妾成群。微臣虽身份低微，却盼得一人之心，绝不忍与他人共事一夫，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贺若世子原本只是兴致大发，却不曾想居然玩火烧了自己。虽然自己确是风流倜傥，可这什么正妃，什么妻妾成群的，这丫头居然张口就来，毫不脸红。贺若世子害怕若再不收手，这火恐怕烧得便不只是自己的皮肉了。
于是不待萧启慎开口，贺若世子便连忙以力挽狂澜之势回道：“启禀陛下，贺若图将展大人视为一生知己，必不会强人所难，只愿我与展大人知己之谊长存，贺若图别无所求，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世子可想清楚了，不反悔？”
“绝无悔意！”
贺若世子此言可谓掷地有声。
萧启慎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那便依你二人。”
“谢陛下。”
殿内的人自展柔进来后便都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姿势，殿外的人闻得殿内的动静也便又纷纷竖起了耳朵，欲要看看这皇恩正盛的展大人如何应对，不想却是以听得这番贺若世子的私闻秘事收场，于是面上纷纷露出甚为扫兴的神色各自正回了身子。
萧启慎请贺若图回了席后又命人在殿内加了张几案，让展柔坐在殿内。才坐到了席上，展柔便看见斜对面的贺若世子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脸上的颜色却并不十分好看。
展柔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眼带笑意。
世子殿下，既然您不心慈手段，那莫怪我鱼死网破。
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歌舞之声又起，却见一个女子身着五彩绣衣轻盈而舞。衣带飘飘，媚眼流波，凝脂玉肤，那曼妙身姿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舞毕，殿内之人皆连连拍手称好。
萧启慎已是被那舞姿迷得入了神，半晌，才回过神开口道：“这舞倒是奇特，不知可有名字？”
那女子微一施礼，举手投足间媚而不妖，柔而不俗，软声应道：“回禀陛下，此舞名为《踏尘乐》，是奴婢家乡闽州流传下来专为端阳驱邪祈福之舞。”
“启禀父皇，儿臣曾在书中看过，闽州确有许多驱邪祈福之舞乐。今日得见，当真是非同凡响，绝妙之舞！”
说话之人正是十皇子萧瑄。
萧瑨笑道：“十弟向来喜好研读这些方志之书，如今可算是一饱眼福了。”
萧瑄便又问：“四哥曾在闽州待过许久，不知可曾见过这舞乐？”
萧瑨摇摇头：“未曾见过。”
“四弟往闽州乃是为我大盛平乱，哪里有这许多清闲功夫？”这次说话的是太子萧珩。
“太子哥哥说的是，四哥一心为我大盛荡平海寇，哪有这许多时间顾这许多风花雪月。”萧玠附和道。
一席话说的萧瑄脸上讪讪的，便只低下头去饮酒。
萧启慎看着皇子们你来我往，默然不语，一心只放在了那舞女身上。只是如今在这景明殿上，当着众多皇子朝臣还有一个乌楚世子的面，便只佯装漫不经心地将那阶下人丢开了去。内侍吴承看得明白，便唤来一个宫人小声吩咐了几句，之后又低声向萧启慎道：“陛下放心。”
萧启慎一面微带愠色看着吴承，一面眼神中却又掩饰不住地泛了喜色，却又立时正了正颜色朝阶下一挥手：“你且退下吧。”
又几番歌舞后，端阳宴席结束，殿内殿外之人便各自散了，一些人径直出了宫，一些人仍留于景明殿外消遣游戏。
往年萧启慎都是在宴席结束后直接回揽月轩休息，可今日他兴致甚佳，便由戚峯陪着登上了那翎朝阁远眺这京都端阳之景。
片刻后，戚峯躬身一揖：“微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哦？戚爱卿何罪之有？”
“回禀陛下，微臣失言让展大人身陷困境，让陛下差一点便失了这得力之臣。”
萧启慎笑道：“戚爱卿请起。”随即他顿了一顿，转身向戚峯缓缓道，“你不是说‘差一点’么？既是未作了实便毋庸在意。况且，戚爱卿以为朕便会这般容易就将我大盛朝臣予了他贺若图作妃么？”
“陛下圣明。”
“朕瞧那贺若图也并非真心求娶展柔，便只是顺着那话偶一玩笑，朕见他居然如此有兴致，便陪他游戏一回。”
“这位乌楚世子当真荒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萧启慎笑着摇了摇头：“朕却觉得这位乌楚世子有趣得很。”说罢便又转回了身去瞧那近处翎朝阁下的嬉闹之景。
***
“桓大人，今日殿上本世子的一番好意你可领了？”
说话间，贺若世子又执小弩射中了一只粉团粽子。
“承让，承让。”
贺若世子一面向桓白抱歉，一面拿着那粉团粽子塞进已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布袋中。
半个时辰前，桓白才踏出景明殿就被贺若世子软硬兼施拽了来陪他消遣游戏，美其名曰“览大盛风俗，赏京都博物”。
于是，桓白便陪着贺若世子在这粉团粽子堆前看世子殿下不厌其烦、兴味盎然地击粉团。半个时辰过后，贺若世子的战利品已是塞了满满一袋，世子殿下的兴致却是丝毫不减半分。
桓白听了方才那一问，只淡淡回道：“下官竟不解世子之意。”
贺若图剑眉一挑，眼里露出几分“我让你装”的神色。
“桓大人这可是说笑了。”贺若图一边笑，一边从那满满的布袋中费劲掏出了一只粉团粽子，很是细致地将那五彩线解了，粽叶剥开后，乌黑糯米晶莹剔透，上面还嵌着一颗红枣并几粒红豆。
贺若世子这时也不嫌那甜糯腻滑的口感了，只一口便将那小小一只吞了去。
“方才在殿上未解这粽香，倒是辜负了。桓大人可莫要辜负本世子成人之美的一片心意啊。只不过……”贺若图眼珠一转，语气一转，“这大盛使节之位非展大人莫属，本世子却是还要借展大人些许时日，待一切尘埃落定，本世子一定将展大人安然无恙送回大盛。”
桓白躬身微一施礼：“世子殿下心思细密，定能令乌楚王欢颜，两国交好之谊也必得乌楚王欢心。”
贺若图笑着将桓白扶起，将那小弩递予桓白。
“瞧瞧，本世子只顾着自己消遣。桓大人，该你了。”
桓白笑盈盈接过那小弩，连射了几箭却都未射中，便向贺若图道：“下官技艺不佳，让世子殿下见笑了。”
“想来却是大人的心思早飞走了。也罢也罢，本世子便不多留大人在这儿与我一个大男人消遣了。”
贺若图说着便转身将那一袋粉团粽子塞进了桓白手中。
“还请桓大人替本世子带去给展大人，以表贺若图今日在殿上唐突了展大人的歉意。当然……也少不了对桓大人宽宏气量的感激和敬佩之意。”
“多谢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