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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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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秋风轻轻浅浅涌进几分潮湿,阴云连连,天色蒙蒙,不多时便细细密密落了雨。桓白撑起那柄天青纸伞,挡住他二人之上的那片阴霾苍穹。长街之上,路人皆行色匆匆,只他二人踱步雨中,向淇水河畔行去。

淇水位于青阳城北,虽说是江,却也并不十分宽阔,只有两岸连绵旗幌显露着十里江畔的繁华锦绣。这场雨来的急却落的温柔,携来之风微凉,拂着江畔垂柳落了叶,江面之上渐渐便浮起一叶一叶的舟。

他与她立于江畔,和从前一般看雨落。

雨落纷纷,似也扰了他的心绪。他转过眼看身侧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如水,空灵明净,自己眼前却似是氤氲了一层朦胧。他侧过身,微微俯下,想要将那眼眸看得清楚些,于是便靠她更近了几分。身侧的人似有那么一瞬轻颤,却并未退后,而是任凭他靠她越来越近。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似是要将那眉眼全部融进自己的眉眼。

终于,在那柔软温热袭来的一瞬,氤氲于眼前的那层朦胧水汽被这温热融化。

温热柔软中,他仿佛又看见那如灼灼桃花般绯红的脸颊,仿佛又听见那个雪夜她唤他“霜之”。

他眷恋那柔软带给他的温热,眷恋那柔软后终于清晰的容颜。

天青纸伞下的世界静谧深邃,隔绝了风声和雨声,只剩下呼吸相闻。

他环着她的腰,轻柔缓慢抚过她纤弱的背,触及她细腻滑凉的颈,穿过那柔软而弥漫着幽香的乌发,拢上她的肩。

桃花鬓边几缕碎发随风拂过他的颊,心上便是一阵酥麻的痒。他只将那几缕碎发挑过又放开,任凭那青丝乱心。

指尖顺着她的面颊拂至耳后,至那玉白颈上,触到隐隐凸起的一道痕,只这一触便是心间一阵绞痛。

那是她坠落时留下的一道伤。

过去他便只在人前远着她,以为那样便能护她周全。如今方才明了,哪怕前路由荆棘铺就,他也要守在她身边,无论何时。

良久,他不舍地向后微微一退,柔软温热在一瞬散去,醉人甘甜却在唇间心头缭绕,近在咫尺的灼灼桃花盛放如火般炽烈。

他再次环上她的肩,将她轻轻一拥,倚着那单薄的肩,感受那柔软温热。忽觉腰间被一双手环上,他便拥她更紧,更紧。

雨落了很久很久,却依然不够尽诉这温存相拥,若能遂了他们的愿,便是要这雨落至地老天荒。

***

柳仁静静望着那屏上梨白,若雪皎,似雪寒。

自那日柳宛离开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屋中,只为雕刻心上那一瓣玉白淡梨。他本就擅木工,不过从前只一心雕那秋蝉,雕了一只又一只,模样各个不同,栩栩如生。

如今却是头一回做这女儿家的簪子,因而难免生疏些。簪子的样式他早已绘好,也雕了许多,却总不满意。于是便只没日没夜将自己埋在那桌案前,望着面前那屏上的月白淡梨。

他手上刻着那云纹梨白,心上却挂着那病中人。见她一日一日好转,他打心眼里高兴,却也是打心眼里落寞。她终是要离开柳府,离开青阳,离开燕州的。如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经世事的官家公子,又怎能追得上她的脚步,又怎能站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这一枝梨花簪,不是为那一份心,只是为那相救之恩。可那日中秋宴上,她与那身边人眉目间的情意分明。故而只得将这份心肠化入那一句“意中人”和一阕《西江月》,化入那一晚的寂寥夜色,而那梨花簪也就此被他深藏入紫檀木盒。

梨花簪的事情柳宛自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及当柳宛问起时,他便只是含糊搪塞,谁知柳宛却道:“想好了,当真不后悔么?”

他攥着那木盒,想起柳宛那日说只愿他莫要屈了自己的心。他自是知道长姐心疼他,也自是知道长姐的性子。柳家小姐虽也颇有那温婉淑名,可骨子里却偏生留得一分桀骜。她想要得什么,便只是去做,哪管那纷纷纭纭,只是随心纵情罢了。他却不是,虽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的至亲姐弟,却是一个似火,一个似水。

“若你此刻反悔,长姐便替你送一回。”

此刻,他偏头望向那空了的阁架,心上便是一分喜,九分忧。喜却不知喜的究竟是什么,忧却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怕那梨白淡漠。

幽微淡橘的昏沉中,门扉轻启。隔着那朦胧的素绢画屏,浅浅浮上一层云水之蓝的雾,而后于那枝头的月白淡梨氤氲散开。雾气散尽的一刹间,柳仁心头微微一动。

只那一刹也便似寥寥秋日,凄清漫长,勾起这两月的万千心绪奔涌,一时便如巨浪滔天,没顶而落。方才那一分喜早已如云烟飘散,余下的忧也便在此刻重重落于心头,扬起一阵纷纷漫漫的尘。

那只紫檀木盒,如今便在她手中。

一抹淡然之色浮在她唇角眉梢,恰如于蒲川关初见她时那般,温温和和,平平淡淡。这样的温和平淡,这样的淡然之色,便似那二月的风,缥缈无踪。在那春意渐浓里轻轻浅浅覆上一层微凉,之后拂冰霜而过,解冻融雪。可那漫溢而下的却不是春潮暖流,而是隔在那无心人和有心人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汹涌寒江。

“柳公子。”

柳仁不再去看那女子的淡然之色,只微微一揖:“展大人。”

“这段时日一直未得当面好好谢过柳公子,实在有失礼数。眼见着便要离开青阳,故而今日来此拜谢柳公子照拂之恩。”展柔一面道,一面向柳仁躬身一拜。

柳仁忙上前一步将展柔扶起,而后又退回。他微微垂下眼眸,扶在身后桌案的手不住地摩挲那冰凉的木,半晌,方才应道:“这本就是柳仁的责任,若非大人舍命相护,也不会身陷险境。柳仁照顾大人是应该的,哪里能受大人这一拜。”

“说到舍命相护,若非柳公子替我挡下那一弩,坠马的便是我了。说到底,这个‘谢’字,柳公子是定然受得的。”接着,展柔将那紫檀木盒双手奉上,“柳公子的相救之恩,照拂之恩,这一个‘谢’字也便只是尽了心意,又怎能受这贵重之礼。”

淡橘烛火衬得那紫檀木盒更添几分幽邃的沉,沉若千钧。这般收场,这般结局,他早已是料到的,所以只将那紫檀木盒连同那份心情束之高阁,任凭时光落尘。可自那木盒被送出后,却也多了一分企盼。

如今便是幻梦已逝,心底却兀自生了一分从未有过的心绪。他垂眸定定看着那幽邃的沉,却不伸手去接。

或是因那份心情被了然的喜暗自作祟,所以希冀于此刻这难得的一分放纵执拗能如滔滔瀚海动摇那无心人的山河,亦或是仅仅想要掩饰那因凌乱无措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也始终没有抬手去接那面前的木盒。

展柔见柳仁只摩挲着桌案却不接那木盒,眼底忽的泛上一丝柔软。这世间情爱,说不得,猜不得,盼不得,怨不得,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她小心将木盒放在桌案上,缓缓道:“柳公子好意,展柔却是领不得,还望公子珍重。”说罢,不再看那紧紧倚着桌案的人,转身离开。

及至烛火将尽时,柳仁才缓缓将那紫檀木盒拿过,取出那梨花簪,于最后的摇曳间再赏一眼月白。

再一次,收此簪,束己心,于高阁。

***

八月二十七,燕州巡抚仪仗并大盛使团的旌旗猎猎飞扬于青阳仲秋之末的瑟瑟风中。一队车马整列于柳府门前,不多时便见一簇人前呼后拥着及要返京的三位大人行出柳府大门。

桓白、唐风棣、展柔三人被众星捧月般地拥在中心,身侧除柳玄水外,便是这青阳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员。柳府石阶之下也同样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将这本就不宽阔的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乌泱泱的人中有青阳世家的老爷公子,但更多的还是青阳百姓。门前街上一时看过便是千百人,当真是叹为观止,而更叹为观止的还要数那千人千面的千般颜色。

青阳的官们自月初那场酒席后,各自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只不过这起的风,生的水却是大不相同。有那朝阳蓬勃间透着凛然乾坤的刚正之风和那穹苍碧海间,滚滚浪涛翻涌而荡涤污尘的清明之水。也有那萎萎靡靡,蔫头巴脑,有苦难言无处诉,打掉门牙往肚里吞的蔫黄之风和那浅浅浊浊,一眼见底,纵是百般兴风作浪也毫无生气的一潭死水。

而那蔫黄之风和一潭死水便是司农监的各位大人起的风,生的水。

那日酒席之上,各位司农监大人春风得意,喜气洋洋,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一个比一个头抬得高,背挺得直,一个比一个官架子摆得大,路走得横。谁承想,各位大人那天灌的酒还没醒好,满面的春风还没散尽,便是一道晴天霹雳劈头而下,各位大人五雷轰顶般的顿时傻了眼。

京都一道圣旨传来,被摘了乌纱帽,下了府衙狱的陈庭芝摇身一变,成了燕州虞部主事,主管燕州各府林木事宜,直接对工部负责,原本的撤官罢职竟明晃晃变成了升官加职。

各位司农监大人看着陈庭芝气定神闲地迈进司农监的门槛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又气定神闲地迈出司农监的门槛将自己的东西搬进正对面专为虞部新辟的府堂,各自目瞪口呆,纷纷面面相觑。及至将这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楚,才知道原是一本折子做的好事。

当今圣上已至天命之年,登临大宝也已二十载春秋,从初临帝位时的儒法并济,重振朝纲的杀伐决断到如今民生富足,天下安乐的太平之世,虽仍以儒法为重,却也渐兼得许多黄老之学,以无为作有为,在国法限度之内,任万民自主而行。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国以食为本,江山社稷,皆以土地和粮食为基业。大盛国土东西南北纵横千里,一国万民赖以生存的果腹之食不过仰仗那农田丰裕,仓廪殷实的几府。

之于大盛南境,便是镇州的平江,越州的乌程,惠州的穗城,郎州的什陵。之于大盛北境,便只有燕州的青阳和洛州的宜松。加之大盛人口南多北少,因而南境殷实四府的粮食便专供南境,而北境的甘州、秦州、晋州、燕州、宁州、洛州六州辽阔之地除各州自有耕地所产之粮外,还需得由青阳、宜松两府额外补送。因而,青阳、宜松两府农田便是这北境之珍。

可及至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北边人口也渐多了起来,因而各州所需之粮也要比从前多上一些。可那两府仅有的农田所产怎抵得上这增增长长,于是便各自扩了农田,以增粮产。若说这扩建农田也并非什么稀罕事,可到了燕州,原本为增粮产,为足民生的事情却偏偏成了滥拓农田的罪过。

自青阳开垦农田伊始,其余各府也都在丰裕利好的煽动下不管不顾地伐林开垦。最初的三四年,燕州粮产确有增长,可及至后来便是一年不如一年,又因那林木渐少,引得燕州数府年年不是旱便是涝。

若非当年的青阳知府一力拦下那挥向西泠关山林的斧头,青阳便不止受那旱涝影响损些粮产,而是要失了这立府命脉。可纵是如此,那旱涝也便是百姓受,伐林垦田的利好却是各府的官宦权贵享。何况将那旱涝之灾上报给朝廷,还有赈灾银两可分,如此一来,谁还管那后事如何,尽享这眼前福才是要紧。

及至熙和二十年,在这一场破陈氏之乱,平燕州官场的大干戈下,陈庭芝一本折子上奏朝廷,痛陈伐林垦田之害,并举数策以申复林兴田之法,正中熙和帝礼法并施更兼法道自然之下怀,君臣相知,促成了这燕州虞部的设立。如此一来,打的不仅是司农司各位大人的脸,连带着崔家、齐家、卢家三位家主的脸都烧的火辣辣的疼。

虞部之职在于管护山林,落到实处便是复林,那山林的赔本营生摇身一变,竟成了炽手可热的宝贝。可那日酒席之上,他们三位却一力推给了陈家,如今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虽则三人脸上都疼,最疼的却还是崔逢。

复林兴田,话说的委婉,实在做起来却是退田。复林兴的是陈家,退田败的却是他崔家。另外两家各自都只是为得些利,及得了利,如今遇上这档子事,虽说是皮疼,肉却一点儿不疼。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齐侯平和卢纶便是如何义愤填膺地口沫横飞,身和心却是诚实地岿然不动。崔逢自是心下明白,却是怨不得骂不得,讨不得要不得。

于是今日在那柳府门前,司农监的各位大人碍着三司之首的脸面,不情不愿围在了青阳官员的最外层,笑容僵硬,面色诡异。而崔家家主崔逢也便碍着青阳世家之首的脸面,勉勉强强带来了几个崔家子弟略略站了站,捧了捧场,却是笑容古怪,面色阴沉。三位大人和柳玄水自是明白这些心思,却毫不在意,只彼此乐呵呵,笑盈盈,一路道谢送别云云。

展柔立于柳府阶上,越过乌压压的人海,遥遥望见两道身影。旭日霞光中,一人如玉似风,眼神幽魅狡黠,另一人却是满面憨厚。世子殿下说在乌楚从来便没有这样的大阵仗,他也最受不得这前呼后拥,于是一早就和普那溜出了柳府,免了那中原人送来送去的礼节。她朝着那两人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后便见那两条人影掉转马头,扬了马鞭迎向冉冉红日。

及至那两条人影渐远,直至融进初霞,展柔才转过了头,又向柳府内偏头望了望。因早料知今日这番盛景,柳宛昨日便来与他们几人叙话作别,故而便不再来送,只约定明年春时京都再见。而之于柳仁,自前日那番话后,便再未见过他。想起初次见时,那未经世事的纯澈,又想起那日桌案前,那小心翼翼的退后,展柔叹了口气,却又浮上一丝笑意,如此也好。

她转过头,步下石阶,登车,遥遥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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