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月满的入晚时分，莲山雾气蒙蒙，隐隐现出三道黑影，走在最前面的甘生虽则提着灯，在这浓夜雾色里却也不十分有用，三人便也行的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地里。

莲山位于浮梁县西南，南临余江县，是浮梁的南大门，也是浮梁主要的产茶地，山间遍布茶园。浮梁茶向来是茶中名品，从前茶农少时，产量也少，便只做御品。这些年来，浮梁人口增多，再加上普及了套种的方法，茶叶产量增多了不少，浮梁茶便自那专供皇家的御品流向民间。眼见茶叶销路越来越好，不止浮梁，连带着景德府都分外重视，以至要扩大种茶规模，开荒辟园。

如今交由浮梁营的茶园工程是在莲山东南面的一处向阳坡上，因那坡地原为林地，上一年朝廷才在燕州实施了“退田还林”，如今浮梁又要“退林辟园”，少不得要费上些功夫，景德知府为了这事跑了不少路才得了批准。因此，这茶园是必须要建成的，否则往大了说便是欺君之罪，也难怪曲大人昨夜披星戴月也要来拦巡抚队伍。

走了一段路后，甘生忽然停了步，蹲下身将灯放低了些，后面两人便也围了过去，借着微弱光亮，三人方才将地上的两枚脚印看得清楚。

“大人果然猜的不错！”

展柔却未答，只将手向前一指，甘生会意，便将灯向前又照了照，三人循光看去，泥泞路上或轻或重落着与他们面前一般模样的脚印。

展柔一面起身，一面道：“跟着脚印，应该就能找到了。”

“哎呦！”

跟着起身的柳仁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还好展柔一把将他扶住，不然身侧便是山坡，虽则这莲山不高，可若失足落了山，也是凶险非常。

“山里路滑，柳公子小心些。”

“多谢大人。”

已经向前行了几步的甘生听得身后的动静，又转身回来，挤到展柔和柳仁中间。他将灯提到柳仁脸侧，仔细照了照：“山里路滑，柳公子小心些。”

不知是被那灯照的缘故，还是怎的，柳仁的脸“唰”的一下便红了。

展柔不再看柳仁，只转向甘生道：“你也小心些。”

却见甘生将灯笼用手轻轻一转，笑道：“大人放心，早年跟着我家公子打柯提，在暴雨里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少，这里的路不怕的！”说着便又转过身，提灯向前行去。

这两日，她将这个提灯少年如何与桓白相识的事听了个明白。

那时，与柯提的战争已持续两月，大盛这一边，连战连捷，虽则已是兵疲马困，可眼见就要将柯提军赶出家园，故而士气一日比一日盛。

凉关一役，柯提大败，大盛军紧追其后，将柯提军逼至两国边境玉篁岭，柯提主帅见大势已去，于是下令撤军，却在途中屠杀了玉篁岭一镇平民。待到大盛军赶去时，已是尸首遍野。

桓白是在尸首堆里发现甘生的。

不过十岁的孩子，却强忍着泪，生生在这一片尸山里活了下来。他请桓白带他走，桓白便给了他一把刀，一身军装。回到京都后，他请桓白留下他，桓白便将他带回了府。

她看着那提灯少年的背影，眼里涌起几分哀，几分悦。

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少年，一如他手上的那盏灯，虽微弱，却是这夜色里最亮的光。

她转身向柳仁招了招手，快步跟了上去。

再向深处走了一段，便听得汩汩的溪流声，循声看去，却是一条玉带蜿蜒，泥泞之上的脚印也便与那玉带重合，再向上行了不多时，便见一片波光粼粼，光华如镜，那玉带之水便是自这湖中流出。

柳仁从袖中取出一方布，借着灯仔细看过后，道：“是这里。”

“可那溪水好像是往西南流，没有流到茶园。”甘生顺着玉带望去，溪流滚滚，逶迤而向莲山西南。

“那条溪水应是汇入昌江。”展柔同样望着西南缓缓道，随即又转过身，沿湖畔向前行，“再找找，一定在这附近。”

这方湖水位于莲山一道山坳处，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若要走上一圈也需花费些时候。

“甘生，把灯给我，我走在前面。”

“哦，好。”甘生将灯递予展柔，放慢步子退到后面，“我家公子说大人心细，是该走在前面，不然要走冤枉路的。”

“甘生。”

“嗯？”

“那你家公子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喜欢夜色，尤其是泼墨一般的夜色。”

“这个倒是没有……哎呦！”

甘生正埋头走着，忽然眼前一黑，步子顿时一停，身后的柳仁一时没注意便狠狠撞了上来，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的却看见泼墨夜色里，星光浮动，只是那星光不在天上，而在眼前。

展柔将灯放到一旁，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捻起几点星光看过。

“萤粉？”柳仁和甘生齐声道。

展柔轻轻一吹，将那指尖星光吹散于夜色，一霎星芒，转瞬即逝。

灯火复燃，这时方才看清，那星光点点处的地面凹凸不平，本该为泥泞的地方却覆着一层薄薄的黄土，很明显，这里的地面是被人填平的。

展柔提灯向前一照，黄土尽处便是山坳斜坡，那里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水道。而他们此时已从方才看到那溪流的位置向东行了小半圈，从这个方位算去，这条水道便是通向莲山东南。水道虽不宽，可若引了湖水而下，再加上山势，冲坡毁园也是不难的。

白日里，看到那些深沟时展柔便起了疑。看上去它们似是由山雨冲坡所致，可要再仔细看些，它们盘桓而上山峰，渐呈合拢之势，因此这些深沟很可能不是因山雨形成。

本该显而易见的事情，在浮梁知县一干人眼中却被忽略，只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的太久，对于山雨冲坡的事情早习以为常罢了。却也正是因了这份习以为常，让他们将冲坡毁园只作了天灾，反倒是如她一般的外人却能因那份陌生探出几分异常。

因此，从浮梁营回至驿站后，她让甘生又去浮梁营和附近村落打探了一番，方才知晓，原来这浮梁县衙和浮梁营往日里过节不少。因上一任饶州都指挥使的逆来顺受，以致整个饶州军不仅在左军都督府只能低头做人，便是在自家地盘上也少不得受人冷眼，只说这浮梁县衙过去便从未将浮梁营看在眼里。

大盛立国以来，武官的地位向来不如文官，七品的浮梁知县每每见了五品的浮梁营千户都是趾高气扬，从来都不曾拿正眼瞧过人家，手下的人自然也便是有样学样。

顶着饶州军的身份，屯戍府县，地位却连县衙的衙卫都不如。及至上一年新任饶州都指挥使走马上任，雷厉风行，火烧四方，饶州军方才开始抬了头，行事也不似从前一般忍气吞声。

只是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是不好改的，更何况面对的只是一群未入流的营兵。浮梁这些年来的新茶园几乎大半都由浮梁营兵建造，因此浮梁县在这回的茶园工程上依旧照着往常的惯例，一应工程用度都是最差的，却偏偏忘了人家的腰板已经直了起来。人家前面不与你计较，是人家还攒着火气，可若是还如从前一般蹬鼻子上脸，那这攒着的火气就不得不发了。

柳仁将附近勘察了一遍后，停在湖畔那处被填上的缺口前，道：“从这里的痕迹看来，应该不止一回，若要再来两次，恐怕这缺口也难堵上了。”

“这帮人也真够损，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甘生拾起湖边一块石头，掷向湖面，激起几重浪。

柳仁应道：“只怕他们也是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这样拖着工期，虽则面上如今他们能唬的县衙掏银子，可若事情真闹大了，他们也难逃罪责。”

“要我说这浮梁县衙也是该！从前大爷当惯了，不想这回却惹上了一群爷。”甘生双手抱在胸前，严肃认真，慢条斯理地评价道。

“这话倒是不错。”

展柔一面提灯行至湖边，一面应了一句。

听到展大人对自己的肯定，甘生方才那严肃认真的模样一瞬散尽，忙转过头再次确认：“大人您真这么觉得？！”

看着甘生那满眼期待的神情，展大人满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却见甘生一把掏出那个小本子，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喃喃道：“我家公子说大人从不轻易夸人，没想到我才见大人两日，就被大人夸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记下来，回去好向我家公子显摆显摆！”

“你家公子整日被你这样念叨，想来一日不打十来个喷嚏是不成的。”展柔笑道，接着又看向柳仁，“今日还要多亏柳公子的图，若非如此，莲山之大，也是不好找的。”

“大人言重，柳仁也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日后还有许多要向大人学习的地方。”他顿了顿，方才又开了口，“家父是让柳仁来跟着大人学本事的，大人以后叫我柳仁就好，我与甘兄弟一样，任大人差遣。”

自今春再见到柳仁，她便觉这小半年里他似是变了许多。面对她时，他不再如那日于柳府一般茫然无措，她便也松了一口气，丢开过往，只将他看作如唐风棣一般的好友。

“好。”

柳仁此时便也长舒一口气，又向甘生道：“我从前也学过些功夫，虽然不及甘兄弟万分之一，但只要甘兄弟需要我帮忙，柳仁在所不辞。”

甘生走到柳仁身侧，将一只手搭在柳仁肩头，笑道：“柳兄弟只管好好用你智慧的脑子就行，力气活交给我就够了！”

正在这边的二人一叙兄弟情谊时，那边的展柔已找了处干净地方舒舒服服坐了下来，她将那手中灯再次吹灭，湖中晕开的淡黄薄光散去，只剩将满的月色泠泠。

她双手托腮，望着月色，听兄弟二人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