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还算不上太苍老的脸颊因为克制而微微抽动,皱纹挤成一团,微隆的背瞬间坐直了,像一根鱼竿一样探了出去:
“这位——”
孙国富打量着应揽舟,从久远的印象里挖掘出了“借调”两个字,脸上风云骤变,缩着脖子讪笑:“您在哪高就?”
应揽舟:“联邦政府。”
陆乘风诧异地挑眉,一把按住了差点没从椅子上腾空而起的孙国富,无奈看着一本正经的应揽舟,给他往回找补:
“小应是我们HIB搜查科的,刚来,脑袋瓜子拧不过来。”
他撇着嘴点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深恶痛绝地摆了摆手,老孙哽着一口气上不来也咽不下去,只剩个眼珠子提溜在应揽舟顶着蓝毛的脑袋瓜子上看了一圈,片刻后才捏着手掌重新坐了回去。
“那,那应干员,能力挺强哈。”
应揽舟哪知道这俩人拐着弯说他傻乎乎,只见旁边做笔记的李慕白一脸快憋到崩溃的神情,皱起眉头,心中有了些推测,但仍旧继续道:
“当时在抚育院,方来玉拿出这个盒子的时候那些变异种也是这样的神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孙国富道:“这个我倒是听小子嘟囔过,说什么埃德维什么玩意的药,就在他去铂银第三军报道之前还因为这个跟我闹了一场。”
这回轮到应揽舟腾得竖起了触角,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表情逐渐凝重。
老孙继续道:“我这个儿子吧,从小没娘,虽然我一把屎一把尿给拉扯大了吧,但是俩人脾气也犯冲,两年前他通过了联邦测试入伍铂银第三军,我本来是想好好给他庆祝一下,就提前下了班,也算给他践个行。”
孙国富叹了一口气,力不从心地苦笑:“也就是那天提前回家,我看见了他对着这个玩意一直念叨,跟疯魔了似的,要不是我拦着,他差点就连盒带房子一起给炸了。”
“打不开?”
孙国富点了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抚育院要给一个打不开的盒子,也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对着这个盒子流露出那种几乎癫狂的神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盒子锁进了第六区警署办公室,人为的造成了一场失踪。
但他显然没有完全交实底,为什么要把这个盒子交给陆乘风,那句走一步看一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陆乘风不着声色垂下眼皮,拍了拍应揽舟僵直的脊背,小蝴蝶慢腾腾地坐好,触角也慢慢放松下来。
正这时,楼上忽然传出来一阵惊呼,紧接着是重物“恍啷”倒地的声音,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乱作一团,孙国富无奈地近乎麻木,显然这种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能是受害者家属,我上去看看。”
他摆摆手,示意要起身的陆乘风坐下,然后指着停尸房后门的电梯,让他们从那边出去。
“陆队,是被仿生人袭击的受害者家属吗?”
李慕白合起笔记,问道
“也不一定,每个区,每一天都在发生案件,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鸡零狗碎,往往只有重大案件才能移交HIB处理,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并不知道的。”
陆乘风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抬起手在发呆的应揽舟眼前一晃:“刚才孙国富说得是埃德维亚吧,现在到了你能可以说的时候了吗?”
应揽舟埋头装哑巴不成,被提溜起来和陆乘风对视,搜查官皮笑肉不笑的捏他的脖子上的肉,使得他不由向后拱了一下肩膀,觉得有些痒。
他微微颤了颤肩头,在冷气十足的停尸房打了个寒战——果然,陆乘风紧接着就心软了,但又有些气恼自己的心软似的,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
应揽舟知道他里边还套着一件背心,今天早上他还看见了陆乘风左臂和锁骨的机械焊接口,撕裂状的伤疤盘踞着他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后腰。
他及时按住了陆乘风解纽扣的动作,笨拙地重新给他系回去:
“在联邦语的语境里,你知道埃德维亚是什么意思吗?”
陆乘风捡起当初上的最烂的联邦语课:“无尽的?”
“对,在联邦语的语境中,埃德维亚是无尽的,不可逾越的,而我们用它来代指一堵墙。”
一堵无尽的,不可逾越的高墙。
应揽舟无意识地攥紧了拳,陆乘风伸手,替他掰开。
“埃德维亚计划由两个部分组成,两个部分互相独立,互不干扰,为了防止泄露,我们的只需要知道自己需要完成的部分,但不必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扣着哪一环。”
陆乘风点点头,应揽舟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方来玉有参与其中并不稀奇,而且从诺斯的表现中来看,既然开始大肆宣传埃德维亚,那证明这个计划已经到了尾声。”
“目的那,这么做总归是有目的的吧。”
“美丽新世界。”
应揽舟难得笑起来:“他们要建造一个永恒的,乌托邦似的只属于兽人的世界,永远隔离人类与兽人,或者,永远铲除人类。”
他清了清嗓子,娴熟地模仿诺斯的腔调,就好像已经做过了无数次那样:“变异种是优胜劣汰的产物,是进化的顶端,应该被唾弃被指责然后躲在地底下的,是他们。”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崩塌的雪山,掩埋一切时悄然无声,而死亡却如影随形,陆乘风不知道该感叹他学得惟妙惟肖,还是该感到悚然。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从变异种诞生之初就埋下导火索,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它是一颗哑炮时,却忽然发现,火星子已经嘣到了所有人身上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身上星火燎原,几乎要把他胸前HIB的铭牌烧成了一摊灰烬,轻飘飘随风一吹,他就重新变回那个还没被周则年捡回家的破小孩,正蹲在马路牙子上玩石子儿。
“陆博洺,你认识吗?”
自从在幻境中听到这个名字,陆乘风的疑虑便已经深深埋在心底,但他不敢说,不敢刨根问底,唯恐这一铲子下去,大厦将倾。
而应揽舟的答案毫不令他吃惊:
“我见过他,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
陆乘风的手指攥得发青,愣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有些吃力:
“他去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