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映长草，树影斑驳。
正值五月，适赏花饮茶，和县县衙后百米，有一山，山通远郊，平时少有人至，但其桃花烂漫，实是佳景。
在一片暖意中，有两女子席花而坐。风笑拂人人微暖，薄衣纱裙不觉寒，二人言笑晏晏，一副和谐之景。
“容儿，你……”
说着说着，青衣女子忽带上了几分愁容，她的手微微蜷起，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她身侧的女子一双明目如水，温和朗然，她注视着青衣女子，温声道：“梦竹，有什么话便说吧，难道与我还要这般见外？”
水梦竹听这话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缓缓开口：“容儿，你是不是说过，无论我有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我。”
周寄容点点头。
三年前的新年之夜，她一个人在街上孤零零的游荡，寒风呼啸，雪落漫天。路上空无一人，全不见往日挂轊肩摩之象。
偌大的府邸除去仆从只有她一人，成家者又都回去陪伴家人，所剩之人更是寥寥。
周寄容也不想回去面对空宅子，正随心走着，忽遇一妇人痛欲绝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寄容问后得知，原是不久之前妇人女儿与其吵架，离家出走，向京郊方向跑去，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女儿失踪，她苦寻无果，万分心焦。
周寄容生出了恻隐之情，叫上府邸的几名侍卫，便去京郊寻人。
几人在西郊喊寻半天，也未见一人影，为求效率，周寄容决定分开找人。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周寄容寻到了那姑娘，她正站在悬崖边上，颤抖着一步步向前走。
周寄容不敢出声，眼见那姑娘就要跳下去，她顾不得其他，悄悄绕到侧方，直接向那姑娘扑了过去。
二人挣扎劝阻之间，那姑娘无意推了周寄容一把，却忘了身后的百丈悬崖，周寄容不会武，脚底湿滑，直接跌落悬崖。
那姑娘拼命拉着周寄容的手，但最终于事无补，她的力气不足以将一个悬空之人拽上来，她尖叫着看着周寄容摔入一片夜色。
或许是上苍垂怜，周寄容并未摔死，而是落到了水中。顺着水流飘到了和县，正巧被外出郊游的水梦竹看到。
那时的周寄容脸上、身上全是划痕与血迹，活脱脱像一个刚从地域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带血的，气息奄奄，若无人相救怕会命丧黄泉。
水梦竹虽也害怕，但是事关人命，还是颤抖着手和丫鬟将周寄容救回了家。
老医师为周寄容敷药、治病，她妙手回春救得周寄容性命无恙，只是不知何时能再醒来。
周寄容这一睡，睡了三年。
看着水梦竹如今的样子。周寄容便知她有事相求。
无论说什么，周寄容都会答应。
她很快就要动身离开，正愁在离开前不知怎样报水梦竹的恩情，如今由水梦竹主动提出再好不过。
见周寄容点头，水梦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见我这样子你肯定已经猜到没什么好事，你该拒绝才是的。”
“你还能让我去上刀山下火海不成？”周寄容笑笑，捡了一朵落花放在手心，“而且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就算真的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
“只怕是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难。”
“无事，你不妨说说看。”
看着周寄容温柔且坚定的目光，水梦竹也点点头，她说道：“你刚醒来没多久，应该不知陛下以后宫空虚为名新颁了法令，除去三年一大选之外，又增设了一年一小选。”
“所谓小选，即京城及周边郡县的官宦之家，有适龄者，必送入宫内一女，六品以上官员女为秀女参选，六品之下充作婢。前者选中入宫，落选放归，后者一年后统一放归。”
周寄容还真没听过此事，她略有不解，舅舅往日虽对她没有半分好脸，但周寄容印象中的他还算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未见他耽于后宫。短短三年，变化竟如此之大。
想到这，周寄容心中怅然无比，自己这一跌落悬崖，所有人都会认为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而且尸骨无存。
大家应该会很开心吧。
娘、爹、舅舅、阿姊、小叔……
所有人。
少了她这个大乱子，一切都会步回正轨。
“爹爹虽仅为一县令，但也在此名列之中。我并非觉得充作侍婢苦、累，只是这一去就要一整年才能回来。我和柳郎婚期定在了三月后，这是父亲找人看得黄道吉日……”
水梦竹话未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她知道自己此举并不厚道，自己的一年尤为宝贵，难道周寄容的一年就不是时间？
可她别无他法，这是她能想出唯一的解决办法。
周寄容静静地听水梦竹讲完，然后点头道：“没问题。你到时候与县令大人说明白，让他打点好了就行。”
反正她也计划回京，水梦竹所求与她所想大差不差。若是能帮到水梦竹，她也不在乎这一二年的时间。
只不过……
周寄容摸了摸她的脸，希望不要被人发现她是周寄容。
她担心她会直接被赶出京城。不，也有可能直接被打死。
指不定还会连累到水梦竹。
幸好她的脸早就与之前不同，说到这她还得感谢水梦竹，她虽不在乎自己的脸是好还是坏，但想隐匿在人群之中不被察觉，如今这张脸最好不过。
见周寄容的手拂过脸颊，水梦竹叹气道：“当日我见你脸上尽是划痕，便自作主张让医师救治，日日敷药、挑针确有效果，可谁知却使你之面貌与之前不同。早知就不该着急，等你醒后再治也不迟。”
“无妨。皮囊而已，何须挂怀。”周寄容对着水梦竹笑笑，“你今夜回去便与县令说此事，再拖怕要误了时间。”
“你……这么轻松便答应了？”水梦竹怔在了原地，她心中越来越愧疚，“你不说你要回去寻家人吗，如此一来，你怕是一年都回不了家。”
“三年已过，他们定觉得我已死，估计此时已忘却悲痛。于他们而言，一个死人，三年后回去或是四年后回去，也没什么不同。”
周寄容说着心中却满是苦涩，这都是她编出来骗水梦竹的，事实上她根本不打算找家人。
总归所有人都对她厌恶无比，何必去讨人嫌。周寄容想要回京，不过是想令寻机会，施展抱负。
水梦竹更是感动，她拉着周寄容的手道：“一年后你出宫，千万记得来找我，我一定会去寻我爹为你求一门好亲事。”
“亲事就不必了，但我会来找你，到时候你我再来这桃林赏花。”周寄容故意压了压嗓子，虽然她的嗓音也与之前有变，但是变化不大，若想不被人察觉，还得时刻注意着才是。
宫中有着不少熟人，更应加倍小心。
水梦竹满腹心事，没察觉到周寄容的变化，她双手捧起一堆落花，轻轻一吹，任由花瓣飘向更远的地方。
见水梦竹没有说话的打算，周寄容躺在了地上，感受着花香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飘远，惹起了她朦胧睡意。
半梦半醒之间，她的耳边响起了各异的声音，但所传达的情绪却大同小异。
“周寄容，你还有脸回来！我不认你这样的女儿，滚！给我滚！”
“你这般不知廉耻、轻薄无行、卑鄙下作之人，活该被沈将军退婚！”
“周寄容，我拿你当挚友，你却将我全家害至此等境地！你这样的奸佞之人为何还有脸活着，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
“容儿，你若迷途知返，朕便允你安稳一生，你若再如此固执，休怪朕不顾情面，到时谁都护不住你。”
……
周寄容揉揉脑袋，头又开始疼了，她不想想这些，可是这些如奔涌地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中，那些她最爱的人，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
但是周寄容直到现在也觉得自己无错。
她男扮女装入朝，凭借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她问心无愧。
周寄容强迫自己不再想，此刻比起顾念前尘往事，最该担心的是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一想到如狼似虎般的京中众人，周寄容的头更疼了几分。
她在京中这十几年，无一好友，满是仇人。
周寄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会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可是她想了又想，也不知是何处出了错。
或许她天生惹人厌。
这么想周寄容还能好受些。
“容儿，我已经打听过了。像咱们这些官宦人家进宫的，即使做婢子也无需从苦力做起，通常是分到各宫娘娘处做贴身女官，不会很辛苦。”过了一会儿，水梦竹再次开口，“而且在宫中碰到的那些贵人，是咱们这辈子都见不着的，若是得了贵人青睐，日后就算出宫了机遇造化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周寄容攥着水梦竹的手一愣，她终于明白舅舅此举为何，宫女乃是后宫妃嫔最亲近的人，是她们手中最利的刃，最锐的刀。
同样，也是她们在深宫中唯一的陪伴与慰藉。
皇帝多疑，他最惧后宫干政，也最怕外戚专权。
此举表面是贪图美色，真实目的怕是要光明正大、不引人猜忌地打散各宫妃嫔的势力。
她们是官家小姐，自然不可能与妃嫔真正齐力同心，更何况她们只在宫中待一年，一年后离开，妃嫔的势力往往还未成形就毁之一旦。
少了称心的宫女，宫中往来以及宫外传递消息都极为不便。
无风不起浪，也不知是谁让皇帝如此不安，竟想出这般曲折法子。
若是周寄容还在朝廷，定会带头反对此举，此举大动干戈，废了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耽误了多少无辜姑娘的时间，其效果也不过寥寥，治标不治本，到头来只会是无用功。
水梦竹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她继续道：“容儿，你说你之前出身乡野，采药时不小心跌下山崖。你学起规矩来想必会比寻常人慢些，也无需着急，你如此聪慧，一定没有问题的。”
周寄容抿嘴笑笑，这她倒是不担心，虽然她躺了三年，但她近二十年人生中有一大半都是在宫中度过，对皇宫自然十分了解。
“不过人人皆知，宫中险恶，咱们虽是官家女，但在那些贵人眼中根本与普通丫鬟无异，所以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水容儿有些难开口，低着头还是说了出来，“你若是在宫中出了事，怕是会连累到爹爹还有我。”
周寄容听了这话没有丝毫不舒服，她笑着点头：“梦竹，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谢谢你，容儿。”
水梦竹看着神色无异的周寄容，虽感疑惑，但内心更多的只有感激之情。
“下雨了！”水梦竹感到有雨珠滴落，连忙拉起了周寄容，“我们快些回去，莫要染了风寒！”
“好。”
周寄容牵着水梦竹的手，二人提着裙子踏着碎花小跑，水梦竹担心周寄容身子差，伸手为周寄容遮雨。
两道身影在蒙蒙之中消散，落花满径，纷点翠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