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戈愣了愣，她其实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看着舒王那一脸庄重的神色，她认真道：“殿下，像我这样怪异的女子，本就是在流言中活着的。”
陈允熙神色微动，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似乎隔了些什么，像是在看过往的许多岁月。
霍玉戈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垂着眸子：“年幼时，宫里来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先生，世家之女里只有我嚷着要进宫听学。少年时，官宦小姐们都在后院吟风颂月，只有我爱舞刀弄枪、醉心兵书。眼下，我的许多故友都已嫁做人妇、初为人母，我却还在求一条走出后宅的道路，处处违逆父兄。”
“大漠的孤烟，长河的落日，只有男子可以相配吗？苍生的哭号，天下的危亡，就不能落在女子的肩上吗？京中人骂我离经叛道，可我思索过这世间许多问题，却始终看不懂他们口中的经和道。”
说到这里，霍玉戈重新抬起眼：“可我觉得我没有错。就像今日流言说我与殿下有染，可清白就是清白，没错就是没错。千夫所指，白的也不会变成黑的。”
她语气明明没有半分悲伤，陈允熙的眼眶却微微泛着些红，眼睫颤了颤，轻声说：“你怎会是怪异的女子？”
与平日里不一样，他此刻的神色温柔如水，霍玉戈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
片刻后，她才开口：“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可能因为我与旁人不太一样吧。”
陈允熙声音和缓而坚定：“世人比不上霍娘子，自然不一样。”
霍玉戈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多谢舒王殿下，殿下谬赞了。”
因为流言，莫名推心置腹地聊了这样多，眼下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干。她利落开口：“殿下，那北魏的将领现在何处？”
陈允熙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对谈中抽出神来，听她一问，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才淡淡道：“霍娘子随我来。”说着，他便缓缓转过身，信步往院子的幽深处走去。
霍玉戈随他沿着一条石子小路而往，一路的草木郁郁葱葱，在一道道青石拱门下显得颇具禅意，与这府上的别处一样，诗意盎然。即便这里处处价值连城，让人第一眼感受到的却不是富有，而是雅致。
陈允熙走到一处禅房停了下来，转过身问道：“霍娘子觉得此处如何？”
霍玉戈曾听京中人说，舒王城府极深，一双手沾染鲜血无数，因为自知罪孽深重，所以诚心礼佛，日日参禅。他这一路血雨腥风，想来也是想从佛道中取得些许心安吧……
她真诚开口：“此处曲径通幽，花木深深，是个悟道礼佛的好所在。殿下诚心，神佛定能感念。”
陈允熙微微一愣，随即才听懂她在说什么，意味不明地笑道：“本王是问此处关人如何。我一般都把人关在这里，对外只说是礼佛的地方，也就没人来查了。”
霍玉戈：……
禅房当牢房，足见流言荒谬……
舒王推开门，先她一步走了进去，她随即跟上。可才一进门，她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有些说不出话。
那北魏的将领被绳子缚着，短短几日便已经面黄肌瘦，早已没了那日的神采。看他嘴唇起皮干裂得不成样子，像是多日来水米未进，要不是久在行伍，人怕是已经没了。
霍玉戈走上前去，在他身旁蹲下，拔下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又到底要做什么事？”她冷声问道。
那将领的嘴塞了几日的布团，此刻已然僵了，脸上的肌肉也十分紧绷。他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张合了几下嘴巴，松了松那张形容枯槁的脸，随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们这些梁人真是蠢透了！帮你们的人你们看不出来，害你们的人你们奉为上宾，哈哈哈哈！”
霍玉戈听到这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背后的人，又到底什么意图？”
那人突然狂怒，愤愤道：“我家主上都是为了天下谋划啊！岂是你一介女流能理解的？”
霍玉戈才要接着开口，就见舒王又拔出了剑，抵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他居高俯视着那人，眼神极冷：“我那日就该杀了你，这么多天了，看来还是没被饿够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霍玉戈蹲在那人面前，看他脸色狰狞地往前猛地一扑，随即就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只觉得好像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随即是扑鼻而来的铁锈味，仔细分辨后，才确认脸上的是血。
“对不起。”她的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听起来很是愧疚。
浓烈的铁锈味中，夹杂着一丝檀木的香气，像是从那只手上传来的。她感觉有人在用指节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冰凉的指节似乎微微有些发颤，从脸颊拂到鼻尖，却在嘴唇边停了下来。
霍玉戈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殿下？何故捂着臣女的眼睛？”
“霍娘子有带丝绢吗？”陈允熙温声开口，轻缓的气流打在她的耳边。
霍玉戈愣了愣，从袖中拿出手绢递了出去。
她感觉舒王用那丝绢很仔细地拭着她的唇，手法极尽轻柔，她一直不好开口说话。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那动作才终于停了下来。
“殿下……可以把手拿下来了吗？”霍玉戈有些尴尬地开口。
“前面脏，怕污了霍娘子的眼睛，烦请娘子先转个身吧。”陈允熙没有把手放下，淡淡开口。
闻听此言，加上方才脸上的血，霍玉戈大概知道了眼前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那北魏将领不愿背叛旧主，借着舒王的剑自刎了，她蹲得近，所以被溅了一脸血。
这情形谁能想到呢，也不能怪舒王殿下，可他看上去怎么好像很歉疚似的？
霍玉戈闻眼缓缓起身，转过身背对着那尸体后，眼前的手便缓缓移开了。
陈允熙垂着眼睫，脸色似乎有些黯然，淡淡开口：“是本王疏忽，才害霍娘子受累。方才一时情急弥补己过，怕是又冒犯了娘子，还请娘子恕罪。”
霍玉戈看到他沾满血的指节和衣袖，顿了顿，笑道：“无事，方才只有殿下与我二人，不会有人误会的。只是后面这人……”
“我会请仵作来验。活着的时候不愿意说，死了尸体会替他说的。”
陈允熙冷声道，听着像是恨透了那人。
虽说舒王请的仵作肯定是大梁最有能力的，但毕竟是死人，脑子里的话是验不出来的。他方才说大梁把帮手当仇敌，把仇敌奉为上宾，是什么意思？他说他的主上是为天下计，又是什么意思？死前短短两句话，留下谜团无穷。
霍玉戈仔细思索着，想着还得看那仵作能不能验出什么，才能往下推断。她想得太远太深，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舒王府门前，见夏英旁边站着两位老熟人。
“娘子你总算出来了，这两位大人找你和舒王殿下。”夏英像是担心她许久了，此刻欢喜道。
那两人便是先前来霍府接她的两位大理寺丞，像是因为看到了舒王一起出来，其中一人笑着上前：“李少卿说顾大人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我二人本是去霍府接霍娘子查案的，却听闻娘子来了这舒王府，这王府闲杂人等进不去，我二人便在此候着了。”
“舒王殿下可是又要同往？大理寺这回可是备了上好的车马！”
霍玉戈和陈允熙互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角似乎都带着点笑意，一同随那寺丞上了车马。
……
一到大理寺，就见那李少卿忧心忡忡地迎了出来。
“霍娘子，这案子下官属实是不知道该怎么结了！”他满面愁容，看着像是遇着了什么极为棘手的事。
霍玉戈暗自惊讶，没想到还有能使这李少卿忧愁成这样的案子，随即开口问道：“可是案子有什么疑难之处吗？既与霍家相关，在下一定全力相助大人。”
这李大人深深叹了口气，领着她和舒王往刑狱走：“疑难就疑难在此案太顺利了！那烟火商人供出这幕后主使之人是顾府后，这顾大人说自己一概不知。反倒是这顾大人的叔父莫名跑出来认罪，说是自己为了侄儿的婚事考虑，才出此下策。虽说这犯案的种种细节之处他都说得清楚……”
“可霍娘子你也知道，霍家通敌一事当时可是震惊朝野，闹得满城风雨。若说只是因为一个老人家一时想叉了路，是不是也太蹊跷了……”
霍玉戈心下诧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说起来这桥段实在是似曾相识，那日霍家被疑，她马上就查到私贩军火的是她那陆家舅舅。今日顾大人被审，他那叔父就成了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一家家的亲戚，都这么凑巧地不让人省心？
她细细想着，就随李大人到了地下的刑狱，刚一下来，便听见那顾大人的声音。
“我都说了，是我爱慕霍娘子已久，我那叔父不忍我受这相思之苦，才笼络了个烟火商人与那陆家子勾结往来，诬了霍家。随即让我救霍家于危困，设法娶到霍娘子。你们这大理寺怎么听不懂呢！”
她刚要说话，就听一旁的舒王冷笑一声，沉声开口：“你爱慕霍娘子已久？”
“爱慕已久还与大长公主情真意浓？”
霍玉戈不由地一惊，这舒王怎么好端端把自己姐姐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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