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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莫非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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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说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

话表三藏一梦方醒,心悸尤存。及立定,昨日所卧软榻,着脚高阁,皆已不见。长老梦未还神,而闻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倒似寻常,微微的笑道:“怎么说?”

长老视行者如常淡然,暗自思量:“我已数年不梦至亲,此番实蹊跷。怎还做出那等羞煞人的事来?观其如此,想是不知,不然这师徒也做不得了。”正是时,忽见其后古柏树上,飘飘荡荡挂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往取看,乃八句颂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三人望空再拜,而闻深林之中号呼道:“师父!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亟入林中,只见那呆子绷在树上,声声叫苦。行者抚掌大笑道:“好女婿!好女婿!你那丈母娘何去了?你那娇滴滴的娘子呢?怎不带来给我师父敬茶?”长老听得“敬茶”二字,便忆起梦中那景。新婚第二日,光蕊与温娇高座堂上,他二人拜伏亲戚,收了红布裹银。欢欢喜喜,尽是人间吉利之礼。长老一时不知是释怀还是怅然,心里仍叹:“还好,他果然是不晓得,否则定要避些嫌疑。”

那呆子被行者取笑,只扭捏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来,对长老道:“师父,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说才是。”乃命沙僧道:“悟净,与你师兄理行囊,我等便行。”行者乃牵马,而又立三人卧处走神。沙僧见了道:“大哥寻甚么?可有甚物件儿遗在这里了?”行者不自觉地摸摸腰带,原来当日困五行山下,常日无聊。间有牧童摘鲜桃赠之,他先时倒有些手艺,向那小童讨了把刻刀,便将个桃核依着自己模样雕琢了。那木猴感他灵气,五百载以寒暑,而亦通乎人性。何期一梦觉来,便不见踪影。

行者道:“无妨,不是甚么值钱物。走罢!”于是先一步扶长老上大路,掌心一触三藏手腕,便若梦中腻滑。三藏被他一碰,亦暗自惊疑:“我何以惊神?不过黄粱一梦,纵过半生,醒时昨夜抄经的笔墨也未干哩。”三藏如是想,倒淡然数分,随行者至大路而西。猴儿今不似常时雀跃,亦未尝前导,默牵马行。偶回首瞥一眼三藏,倒见他仿佛无事。行者想:“当日救他时,毕竟有了肌肤之亲。那怪梦,大抵是菩萨试我心念。可那木猴,怎能真在他身上,他却故作无事?”

行者以眼观心,方感到那木猴的确在三藏身上。一时不由得将梦里那数年时光细细回味,扬州小岛,学士府邸,月迷津渡……行者不由得眉头紧锁,心想:“奇怪,我与他在学士府过了十四载有余,为何我只记得成亲第一年的场景?自头年立夏后,尽皆忘了。”又觉不妥,“若我俱忘,怎又明明白白记得同他过了十四载,竟何故?”长老默然许久,行至午中,忽道:“悟空,我此会子觉口干舌燥,你取些儿水来我吃。”行者扶师父下马,寻个阴凉处,师徒皆歇。又从行李里取水囊来,已空空如也。行者道:“有山便有水,待老孙化来。”呆子扔下钉耙,背倚树后,对行者道:“哥哥,你可也化些饭来。”行者蹲身把那蒲扇大耳揪起,骂道:“好女婿,你一夜不曾吃足?”

那呆子晃晃头道:“遭瘟的,女婿呼得亲,你有女配我么?”行者起身掸掸土,笑道:“老孙若有丫头,也得俊俏姑爷,披红跨马来娶。似你这般模样,怕坏了我花果山的风水。”说着便由其骂詈,道:“师父,老孙去矣。”“架云头,往那山周寻,已逾此山,果见一洞口波光粼粼。原是一处山泉眼,清凉无比。遂盛满了水囊,又拔根毫毛变为竹篮,采了筐路边梅子,一并置于泉中。翻个筋斗,又折回了。

却说三藏坐树下拨弄佛珠,见八戒沙僧皆在侧,不曾留意他。亟往领口摸了一把,扯出条红绳来。细观,确是那木猴。长老惊叹道:“果然!”三藏收起木猴,敛衣端坐。忽复忆昨夜梦里种种,那人明黄衣衫,眸色纯澈无金光。方修行出山,亦未尝染妖气,实是灵物。更不必言洞房花烛,仙家宅院。个个如同亲历,比昔日流沙河尚旖旎数分。长老暗自忧思,又将菩萨那帖看来,见“圣僧有德还无俗”,自家宽心道:“昨夜种种欢情,想亦菩萨考验我等。梦里我母尚在,我又结缘……”三藏心底扑通直跳,又思忖道:“霁月难逢,琉璃易碎。正是菩萨验我心是否至诚,能否经得凡尘种种诱惑。今观之,是度过此劫了。”

长老方苦思冥想,参不破其因果。忽听行者叫声:“师父!”便端来盏清清凉凉的泉水来,身后光影交错。三藏一时恍惚,竟不辨是梦是真。行者立定,奉水道:“师父!这泉水甘甜,您快饮几口,解解乏气。”

三藏如梦方醒,接过泉水来喝了几口,果然清凉甘甜。呆子道:“师兄不曾化得斋来?”行者笑道:“师父此刻没胃口哩!老孙化斋给你这呆子吃麽?且填几口干粮赶路。”

说着便让三藏上马,也不顾那呆子在身后挑着担子骂骂咧咧。师徒又行半时,早过山头。及下坡行,则见一泉眼流水潺潺。行者上前去,将竹篮儿提来,对三藏道:“师父,这梅子可口,你且尝尝。”长老道:“悟空,这却是谁人遗在这里的?你我出家人,不可擅动人物。”

行者笑道:“梅子是徒儿缘路采的,竹篮是徒儿变出来的。我见你没甚胃口,置此处以凉水浸着。你吃两个,权当开胃,过了山我化斋你吃。”说罢便挑了几个色泽鲜亮的递给三藏,三藏接过,咬破一个吃了,果然酸酸甜甜,口舌生津。三四个下肚,便觉得口舌也不腻。行者道:“师父莫吃坏了胃,待下了山,徒儿同你化斋。”

师徒欢欢喜喜,继续西行。长老在马上看着行者背影,心道:“纵不能尽如梦中,此天长日久为徒,也是好的。”行者牵着缰绳只顾前行,心里头却也是那般思量:“我师身世凄苦,或时如梦,难得周全。老孙持其侧,保其无灾,则已不易。”师徒依旧行路,过腊月寒冬,又值阳春时节。

这一日,路过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怎想那仙家宝贝,却惹来祸事一桩。

三藏懵然不觉,及知晓,仙童已闹到他身前。口口声声遗失四枚果子,要他师徒还来。行者却争执道:“我止偷他三个,不曾偷他四个。”

你道如何?原来是八戒蹿腾那行者去偷几个尝鲜,说那果: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

行者因何欢喜?原是去年秋里,他师徒路过莫家庄,菩萨造梦,赐他师徒二人好一段姻缘。可时日久了,那十七八岁的小公子也渐有成人之相。行者便忧思:若能给他寻个法子修行,天长日久陪着老孙,该有多好。

今他一听这果子,便觉师父若能吃一口,也是个长生之人了。纵然梦境是幻,这点心愿却仍想了却。行者坐在人参果树上,打下一个,仔细端详。却又不由得叹息:“给他他也不肯吃,偷来的,他更不肯吃的。”一时竟又失落起来,没个防备,手里一松,遂堕其延年珍宝于尘埃间,更寻不见。

那镇元子在九重天上,早知前因后果,对元始天尊笑曰:“那猴头动了口腹之欲,又兼爱欲之情,嗔恨之心,此后必有劫难。”天尊道:“依汝所见,此劫应在他二人身上?”镇元子抚须,高深莫测:“此乃佛祖菩萨所埋之因,我如何知果?”天尊笑道:“世间能有人,比你与世同君更知‘果’麽?”镇元子道:“我那果,尚有起死回生之术,他二人这果,须看是黑是白,是善是恶。才可知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那大仙言原亦不差,当日金蝉已轮回五世矣,他云游四海适遇。受其茶盏,故诺若有一日圣僧路经五庄观,余当有宝奉。转眼又五百年,此事本是善因善果。偏因行者生变,倒成了官司。元始天尊道:“此在佛家亦丑事一桩,难为佛祖想得开,千年往来,犹敢令二人相缠。”镇元子不觉叹曰:“当日心猿老死,金蝉殉身。故此世二人最惮死生之事,人参果得渡他二人便罢,渡不得,更为棘手。”

春日里万寿山不尽异草奇花,行者逗留数日,随镇元子所在赏玩。人参果树死复生,二人义结金兰,情深义重。镇元子尚知其师徒今后有劫要历,故试之道:“贤弟那花果山,乃天下第一名山,连我都心向往之。怎偏作苦行僧来?”行者道:“兄长倒同我戏,老孙不知花果山自在麽?我因何做了苦行僧,三界尽知,你倒来笑我。”

镇元子又道:“英雄不问出处,何况陈年旧事?你我修行之人,求得是个随性自在。我观你心事重重,倒似有甚牵挂。”

行者听罢,顽笑道:“不瞒兄长说,老孙昔日在家时,曾娶过一房夫人。生得俊俏过月里仙娥,可性子却古怪刁钻。兄长留我在此多日,你我兄弟形影不离情谊深厚,我怕他哪日晓得了吃醋哩!”镇元子闻之大笑道:“刁嘴之狲,惯为妄语。”乃将拂尘一收,又道:“今日我备宴,你可去,招呼你师父多用些。离了我五庄观,穷山恶水,莫非所居。”

行者望镇元子远去,高声道:“兄长不是说,今日有甚庙会,要我师徒同去麽?”镇元子头亦不回,促狭道:“大圣不是要陪夫人麽?老道安能杖打鸳鸯,不成事,不成事!”

那行者欢欢喜喜,往师父禅房去,见那长老正在窗前读经。不敢叨扰,去外阁沏了香茶来,置于桌上。又过了一刻,长老读罢了。举茶细品,冷热适宜。长老饮罢了,方道:“悟空,你今日怎不曾去大仙那里用斋?”

行者笑道:“老孙挂念师父哩!今日陪师父用斋。”那长老面上不露,却眉目舒展。俄而,见仙童持牒碗来,八戒紧随,一见行者,叫道:“哥哥可回来了也!今日你侍奉师父用斋,莫要推脱。”行者笑道:“这呆子,老孙要你说来?想是你粗手笨脚,又惹我师父不快?”呆子置碗箸,骂道:“这弼马温满嘴走马车,老猪可是一等孝敬,分明是你这没良心的,舍我师徒游山玩水,也不晓伺候师父,惹得他老人家心烦哩!”长老闻其喧哗,喝道:“呆子住口,且放好碗箸,快些用斋。”行者见三藏确实不快,亦不敢招惹,随侍身侧。见那玉竹沙参汤甚清亮,盛了碗同师父开胃。

三藏饮碗汤,微觉舒心。又闻行者曰:“吾等叨扰日久,亦多所误。师取经心切,明日便行罢。”长老闻言,喜道:“悟空既如此说,你我明日便辞行。”第二日,师徒四众辞别镇元子,便当就道。镇元子留下行者,言是交代,令八戒沙僧先往收拾行装。行者道:“兄何以相代?”镇元子道:“愚兄同贤弟说个故事,你且听听便罢,劝当解闷。”行者笑曰:“兄有此闲情,小弟却之不恭。”

你道他说甚乎?原是昔年佛地,有一佛子性乖张,不善与人交。又参不破佛真意,终日无事,郁郁寡欢。七情六欲乃凡人之根,佛子如何能有?故遭佛严训。忽一日,久不曾同人往来的佛子,心苗上生出一只小猴,手足俱全,形态活泼。自此,佛子便有了伴侣。可猴儿毕竟凡根,不过三百余年,已老死灵山。行者道:“猴儿老死,那佛子却如何?”镇元子道:“世间事,本就是士为知己者死。那猴儿仙去不久,佛子便自裁于灵山,仙缘散尽,至今千载矣!”行者聪慧,未几便参悟其意。问道:“此事可与我师有关?”

镇元子不答,叹息而已。行者见此,自知不能多问,干脆作罢。不多时,八戒至此,对镇元子行个礼,又对行者道:“师父唤师兄行矣!”行者曰:“兄长,如此,便别过。来日取得真经,定来此谢过兄赐果之恩。”

师徒便别了上路,行者心里将镇元子所说往事细细琢磨。不觉悲从中来,竟好似亲身经历一般。三藏浑然不知,见行者失魂落魄,心乃捻酸。自家在马上道:“自家在马上道:“万寿山不愧地仙之处,你我幸路经此,已为不易。我瞧悟空倒舍不得走了。”

八戒听了笑道:“师父不如说,镇元子不愧地仙之祖,童子面美人颜,仙风道骨。你我有幸相识一场,便是不易。师兄恐为此不肯去也。”行者大骂道:“你这夯货,那个都是你这般色胆包天,连菩萨也要结亲哩!那镇元子待老孙有恩义,我岂怀龌龊之心?”沙僧道:“二哥,大哥天生石猴,自幼为仙。若真结亲,恐不知多少妖灵欲攀,岂俟为僧。”

行者道:“这等话说不得,恐你嫂子吃醋哩。”沙僧惊道:“大哥是娶了嫂子的?”行者上前牵马,调笑道:“梦里娶得,梦里娶得。”三藏坐马上,略感酸楚。又怎知行者所谓恩义,乃是给了三藏人参果,替他了了梦里不能长生之憾。不由暗想:“吃几枚果子你倒见恩义,却也不知可曾念过我的恩哩!”转念,竟发觉自家起了嗔妒之心,但恐是当日为活命,乱了真性。又道:“此后哪怕丢了性命,也再不可与他逾礼。他与谁亲近,与我何干?若再乱禅心,实是灭顶之灾。”

八戒沙僧指着行者笑作一团,未尝留意三藏神色有异。

不多时,又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

好猴王,他在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唬得那狼虫颠窜,虎豹奔逃。

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本不快,见他违逆,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此言一出,倒换几个徒弟面面相觑。三藏素来鲜有严厉之时,纵偶尔摆摆师长威仪,亦不曾以恩义唬人。今日却何出此言?

行者牵马立定,问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

却不知行者何处化得斋来,又如何护持三藏西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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