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澜也不清楚昨夜宋闻淮唤了几回水。
他腰力出色,正是最能折腾人的年纪。
旁人以为他院里从没个通房,清冷矜傲,高高在上,不喜沾染俗世的爱欲。
其实他这个人,看上去克制得紧,让礼仪规矩约束了这么多年,骨子里却重欲。
孟澜掀开帘子,脸颊泛出一点酣红,膝盖处格外疼,但她忍耐力好,一声不吭。
她不记得是谁给她涂了药,冰冰凉凉。
涂药的人很细心,难以启齿的地方一点也没有落下,充斥了淡淡的中药味,酸疼也纾解了大半。
青函送热水进来,关心地问:“小姐身上的印子可淡了些?”
她一怔,耳根微热,原来是青函给她上的药。
宋闻淮天未亮便整理衣服出去了。
她险些误会是他,仔细一想,宋闻淮怎么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再说,他们这桩婚事本就充满了算计,不带什么感情。
完事后,他没有抱着她入睡,又怎么会给她上药呢?
孟澜并没有自己的书房,侧院的小厢房是她制香的地方。
她取来桂粉,把香丸放在储蜜的瓷罐。
宣和局终于传来了消息,要她特制一批安神香,送进宫献给贵人娘娘。
此事马虎不得,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契机。
倘若能用香给干娘传给消息,知道她安然无虞,孟澜也就放心了。
只是原料很难找,她里里外外跑了大半个京城,才托大哥从泉州带来。
哥哥那边来了信,原来这两日他已经平安归家了。
孟澜嫁进宋家时,大哥孟洵是唯一阻止的人。
他一向与宋闻淮不合,恐觉得宋家门户高,面嫩的人免不了有委屈之处。
哥哥絮絮叨叨她的近况,信中夹杂了紫菀,正好是她要寻的原料。
孟澜忍不住想起了春日的泉州城,热闹非凡。
她和一个人去采玉射猎打马球,看过飞鸟衔花,六博戏大胜四方。
如今泉州城早被军队的一把野火烧毁,饿殍遍野,白骨哀鸿。
她没有想过,城里还会有紫菀这种花活下来,那些过往,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哥哥留下一句话,一定会带她回故乡。
孟澜眼底微润,嘴角莞尔,将信收起来。
眼下还有一样要紧事。
小姑子蕴黛这日回门,她忙着过目礼单,打点内务,里里外外提点清楚。
蕴黛目下无人,跋扈骄傲,府里谁不知道她的厉害。
徐家几乎是送佛一般把她送回来。
她嫁在荥城,路途约莫两日。
今早恰好下了一场雪,天气冷得异常,回门的马车队伍停在了城外。
孟澜原就有咳症,在雪地里等了大半日,手足已有些失去知觉。
天上飘零几点雪粒子,蕴黛掀开帘子,怔怔地说。
“恐怕大哥早忘了我了。”
孟澜给她垫了一个毡枕,安慰说。
“倘若想回家,你大哥随时都会接你的。”
终于到了家,茂和提来一个食盒,揭开一看,热气腾腾的玫瑰软酪。
京里珍味斋的点心,每日只有卯时前才得拢共三屉,便是贵人也得排队。
孟澜下意识地将手拢在袖里,对蕴黛温柔地笑道。
“蕴黛,谁说你大哥不记得你了?”
蕴黛略微惊讶,她与大哥一向水火不容,大哥上个月才在信里训斥她胡作非为。
以她对大哥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搭理她的。
她撇了撇嘴,心里却很欢喜,恐怕是大哥为了和她缓和气氛,才买的玫瑰软酪。
孟澜伺候用席时,宋闻淮也刚好踏进门槛,睨了她一眼,淡淡开口:“回来了?”
孟澜含笑说是,她起身替他夹了一点丹参,放在碟子里。
“这是养心的,吃着很好。”
这个动作从容又不突兀,蕴黛觉得他们的关系没有外人传得那样差。
席间大哥用完茶便闭目养神,瞥了她身前的软酪一眼,却不搭理她。
兄妹俩自小便无话可说,她却觉得今日格外怪怪的。
孟澜尝了一块软酪,甜而不腻,很符合她的胃口,好像一下子把方才的疲寒都疏散了。
她侧过头笑了笑:“蕴黛,你大哥还是很心疼你的,我也算沾了你的光了。”
他自己的妹妹回家,他还是记得买些甜食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孟澜从来不会有什么希冀。
宋闻淮固然冷酷无情,却很重视家人,对家人也有体贴的一面。
青函望向了她,好像再也不会有人关心小姐的喜好。
旁人也不会知道,小姐也很爱吃香甜的点心。
蕴黛这次回门,夫婿随身相陪,那位是两江总兵的嫡子,两人一路倒是恩爱。
宋闻淮蓦然想起:成婚两年,她好像从没回过一次泉州的娘家,那边大抵还是有些亲戚在的。
那时候军报紧急,还未办婚宴,他便远赴北地。
茂和常在他耳边念叨:“呀,哪家姑娘不希望大婚时办一场风光的婚宴,备受珍视地做一回新娘子呢?”
时隔两年,再提起补办婚宴却也没什么话头,他也不是喜欢办仪式的人。
他知道自己于这一点上,的确亏待了她。
回院的路上,孟澜在他身旁提灯,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纤长,却仅仅刚及他的胸口。
毛茸茸的发髻至微低的脖颈,很柔软光洁的弧度,令他偶尔想起书房明净的窗前,让一夜风雨压弯的翠竹,绿意盎新。
宋闻淮平静地问:“泉州如今怎么样。”
他回想起她方才在席上的陪笑,好像从来是配属,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脾气,不会夺走旁人的光彩。
她一定也很想回老家一趟,宋闻淮并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孟澜说:“那边没什么人,有的过世了,有的在流民迁徙中失去了联系,如今泉州仍处于战乱之中,谁也不敢去那个地界,都督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再说,孟家在那边已经没有宅屋了。”
原来她是无家可回了,无论在京城还是泉州。
宋闻淮眼帘微动:“当初你们家并未抄家,按理不会过的这样难。”
孟澜一愣,继而说。
“刚进京的时候,以为两万两银子便能打点关系,救出父亲,结果卖了祖宅和田地,好不容易凑齐了给内阁的魏老爷,父亲却去世了,那笔银子是走明路买的他家字画,只能认栽了。”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好像叙述与己无关的事情,再难的日子都已熬过去,她从不会咀嚼苦楚。
话停到这里,宋闻淮静默了一息。
她好像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避过话头,生分又客气地划分了界限。
除了出身,孟澜其实符合他年少时对未来妻室的标准。
守礼得体,懂事不添麻烦,最重要的是分寸感,担起一个大族的责任。
更何况,她还多了一样美貌。
如今,他却对这样的分寸感微微抵触。
孟澜翘起嘴角,对他说:“我倒有事求都督,我想向都督借两本书。”
宋闻淮转过头,随意地吩咐了一声:“茂和,钥匙给她。”
绿霭院。
蕴黛站在院里,跪了一地的丫头,她脸色不大好。
太太疼爱她,哪怕她嫁出去这一年,院里还是原来的摆设,每日派人殷勤扫洒,崭新洁净。
方才她正欲入睡,却不知从哪处掉出一只春囊。
精细绣了两只赤条条互抱的人儿,吓得她心惊肉跳,当下愤红了脸。
她虽然已成婚,好歹是家风甚严的名门出身,素来心气敏傲,眼底揉不得沙子,恐让旁人耻笑了去。
这物件儿断然不是她的,又不敢放肆地查,叫其他院子知晓。
大丫鬟南乔歪着腰跪在廊下,哭说。
“小姐只管打我,不要冤屈我就是,太太早把管事权放给了夫人,每日派什么人,添置什么东西,只有问夫人了。”
蕴黛冷着脸,不言不语。
管家奶奶应和:“平日里小丫头乱跑进来,搬三弄四,可是夫人脸严,咱们就是觉得不妥,也不敢说什么呀!”
“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做事怎会不加以严谨呢?”
“好了!”
蕴黛冷冷打断,不耐烦地扬手,也不好将此事发作,憋了一口气,只让人赶紧把东西烧毁。
身后的下人却议论开了。
“这几日夫人来得最勤,还有她身边那个什么青函,一瞧便不是善茬,是她身上落下来的也不一定。”
“她有那般的姑母,自然有样学样了!”
“成日装得清纯老实,心里全是勾引人的把戏,都督回来没两日,她位子就要坐稳了。”
管家奶奶们一心讨好南乔,她倚的是临潼王的势,就算在府里捅了漏子,看在王爷情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而孟澜没有娘家,无人替她撑腰,就算得罪了又如何?
若是南乔得力,破例被抬为妾室也不是没可能,南乔也是这样以为。
自幼被王爷送进府里,她以为自己是王爷预备给宋闻淮的妾,被打发去外院已经十足郁闷。
她同那些婢女怎么能一样?宋府是她的家,管家奶奶们敬她怕她,孟澜始终是个外人。
南乔呸了一口瓜子皮儿。
“仗着一张好脸就想攀高枝,哪日,我非叫人看清她的真面目!”
月底,孟澜随宋闻淮去公主府侍疾。
备马之前,她给他系好大氅,轻声说。
“这是渤海的羊脂玉菩萨,您当初打了胜仗一同带回来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用作替公主祈福,再合适不过。”
宋闻淮眼睫微垂,淡淡应了一声“嗯”。
大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她确实办事稳妥,有她在省了不少心。
公主府的水景以廊桥相隔,晚宴时,一众贵妇站在雪亭下,香气骀荡,流金繁丽。
永淳公主一病已有六年,她封地原在泉州,自从临潼王发动政变,率先攻破泉州,她被迫接进了京,自此深居简出。
太医也看不出她什么病,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一味靠参汤吊着,任谁看,恐怕气数将尽了。
临潼王最心疼她这个王妹,知晓她喜欢对弈,特意召来国手赴宴。
这一路上,孟澜看见不少人低头匆匆走路,议论纷纷。
吃药又有什么用呢?听说她最珍贵的儿子死于六年前那场政变。
她纵然可怜,只是人死不能复生。
孟澜额头有细汗沁出,像是最漫长的一段路,不知还要走多久,只觉得格外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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