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攀风的目光从冷清涯身上收回，飞鱼服下摆一卷，疾步向楼下奔去。

大名鼎鼎的竹影公子被抓了？

上官锦澜和百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神秘到像鬼魂一般的刺客就这么轻易落入锦衣卫手里了？

萧晏看见冷清涯还在那儿跪着，伸手便把他扶了起来，“走，凑个热闹去，看看那竹影公子长什么样？”

他一手拽住冷清涯的手腕，豪迈的像是牵着自家小弟一样，又凑到少年的耳边，弯起嘴角悄声低语：“抓紧我，可别又偷偷跑去买松糕让我找不到。”

凤髓的旖香轻笼而来，冷清涯微嗅着，立刻听出了男人挑逗言语中的深意——

这个姓沈的起疑心了……

他生性敏感，眉宇不悦地蹙起，想暗中把萧晏紧固的那只手抽回来，可萧晏抓的很紧，他又不敢动用内力，半天也没抽开，只能被拖去观赏“竹影公子的审讯现场”。

锦衣卫果然效率奇高，昨夜发生的“刑部侍郎暴尸家门案”，今天就从各地抓回来十个“竹影公子”。

天一居大堂里，整整齐齐跪了十个奇形怪状的人，膝前摆放着竹刀。由于竹影公子的兵刃质地普通，仿造并不难，这些竹刀就像孩童的玩具一样摊在陈攀风的脚下。

锦衣卫上前一步道：“指挥使，这些人都说自己是‘竹影公子’。”

陈攀风脸色一冷，目光像刀子一样把这十个人刮了一遍：“假充竹影刺客，耽误本官办案，诏狱伺候！”

要说天下间最恐怖的地方，莫过于内厂诏狱，堪称锦衣卫拷掠刑讯的“人间地狱”，狱中水火不入、疫气横行，酷刑之惨烈令闻者齿寒，凡是进过诏狱的人，就算侥幸不死也会终身残废，三年前，福州知府耿翊林因深陷弹劾曹公公一案被锦衣卫抓进诏狱，耿翊林深知自己已无生路，入狱前宁愿拔剑自刎痛快一死，也不想在诏狱里忍受惨绝人寰的刑罚。

跪在地上的“竹影公子”们一听“招狱”这种阎王爷都抖三抖的地方吓的屁滚尿流，一个浓眉大嘴、皮肤黝黑的“竹影公子”连连哭嚎道：“大人饶命，小的天生干船的，绝不是竹影公子。”

陈攀风眼角上的刀疤动了一下，“那你为何冒充刺客？”

那船夫哭唧唧道：“小的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啊大人，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孩儿他娘前年就去了，小的听说那‘竹影公子’名头好用，就借来做点填补家用的生意，小的绝对没有杀害朝廷命官！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大人，小的对曹公公忠诚之心、仰慕之爱可攀日月！”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脑门砸地扣头。

一个瘦骨嶙峋的“竹影公子”跪地求饶道：“大人，小的也坦白，小的也不是竹影公子！小的天生胆小，杀只猪都能尿裤子……是小的一时糊涂，不知那竹影公子犯下杀头大罪，小的从今往后一定从新做人，再不敢借那煞鬼名头劫财了大人！”

这个男人面色蜡黄，一副抖索的吃不饱饭的样子，与陈攀风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吓的裤子湿了半条。

又一个大嘴龅牙“竹影公子”哀呼道：“大人，小的家乡临县正在闹瘟疫，全村人都死绝了，尸体都没处埋啊！小的只想活着抢口饭吃啊大人！小的真的没有杀人！”

一个拿竹竿的一字眉“竹影公子”道：“大人，俺也不是啥子竹影公子，都是俺家那小儿闲的没事，非要让俺拿根竹子自封什么‘竹影公子’，为了让俺家兔崽子高兴，俺就在那房梁上蹦跶了几下就被你们给抓来了，这、这、这装一下不犯法吧？”

那汉子伸手把竹竿一掰，段成两节，展现给锦衣卫看：“大人，您仔细瞧瞧，这竹竿是假的，平日里都是俺遛鸟赶大鹅用的！可不是杀人刀啊大人！俺冤枉……”

萧晏在楼上观赏着这些“竹影公子”的表演，又把目光落在冷清涯身上，别有意味叹道：“这竹影公子可真是名闻遐迩，谁都抢着来冒充，清涯，改日咱们也玩玩假扮刺客的游戏好不好？”

……阴阳怪气！

冷清涯冷笑了一声：“怎么玩？”

萧晏对他耳语道：“你拿竹刀我拿箫，杀个阉党血光飘，你觉的如何？”

“沈公子的趣味真是非同一般，残废之人如何拿刀？”

“怎么不能拿？”萧晏弯起好看的眉眼，低声说：“我看你这孩子神思敏捷，骨骼清奇，定是练武的上好良才，再说这世道到处都是奸威淫/乱，没点防身之术可怎么行？万一被采花大盗强索了去，你冷清涯的后半生又该如何安身立命呢？”

冷清涯淡淡道：“沈公子多虑了，采花贼根本不屑瞧上一个瞎子，我听阁下声音温醇，气息恬淡平和，想必是胸怀若谷、仪表不凡的大户公子，你才应该小心些，当心流年不利，被采花贼占了便宜不说，还被那竹影公子买了命，残月刀砍掉嘴皮子！”

萧晏垂眸一笑，这是这两天来，冷清涯对他说过的最长的话，吹捧讽刺全齐活了。

他瞧着少年可以入画的侧脸，低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美人？”

“美是什么？很特别吗？”

“……”萧晏无从回答。

冷清涯全无反应，神色依旧是淡漠的：“这世间的美与丑、黎明与黑夜，对我一个瞎子而言，从来都没有任何的分别。”

萧晏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认准了冷清涯是盲的，看不到自己在他身上放肆流连的眼神。

不料冷清涯倏然侧过头，用遮在缎带里的盲瞳猛地“盯住”了萧晏！

那近乎是电光火石般的无声“对视”，隔绝了喧闹的人流声，仿佛岩浆在炙烤着冰川，萧晏竟被这个瞎子少年猝不及防的“回眸”震慑了一下，心脏无来由地颤动的厉害。

好像故去很久的一个梦境，正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回响。

……

陈攀风审视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个花白胡子“竹影公子”身上，冷笑道：“老人家，你又为何假充刺客？”

那老人家七有八十了，拄着拐杖颤巍巍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蹬腿升天的样子，掷地有声大喝道：“老夫就是竹影公子，没有冒充！”

这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身上，这老人不仅耳背眼瞎，脑子也糊涂成一锅粥了，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捉拿的朝廷钦犯，这老糊涂不想着赶紧撇清关系，还梗着老脖子凑上去找死？

年迈的“竹影公子”把用竹竿做成的拐杖往地上一剁，在陈攀风面前挥舞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有强健的身骨。可他实在太老了，肩背都快驼到地上，竹杖一挥，连带着老腰差点折断，老人咳嗽着，像是一口痰黏在喉咙里，嘶声力竭道：“老夫就是竹影公子！老夫能提刀，杀曹阉！”

老人拿起竹杖，在一群锦衣卫面前可劲的发疯，放声哀呼道：“苍天啊！让老夫杀了那个阉贼吧！老夫全家都不明不白死在那阉人手里！昏聩无眼的老天爷，老夫恨呐！”

“老夫就是竹影公子！老夫要把你们都杀光！都杀光！”老人剧烈咳嗽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一次提起竹杖在人群里乱舞，仿佛“竹影公子”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某种精神上的慰藉，燃起他垂死老矣的斗志。

“老不死的你找死！”

缇骑暗骂了一声，抽出腰刀准备卸掉老人的头，忽然两颗石子从人群里飞出，双双打入那名缇骑的手，腰刀铿锵落地，缇骑痛呼不止。

那两颗石子分别出自不同的方向，一颗出自冷清涯身边，一颗出自百灵身边——萧晏和上官锦澜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错开视线，表示这两颗突飞的小石头与自己无关。

陈攀风向二楼望去，看见萧晏正扇着花妖玉扇冲他微笑摇头，心里明白些什么，喝令道：“把这老头压进诏狱，其余人等，拖到东城门鞭刑五十，立办！”

两个缇骑把疯癫的老头拖了出去，谁都清楚，即便这个老迈的“竹影公子”现在不死，就这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身子骨，关进诏狱不出半个时辰也得把老命交代进去。

“竹影公子”被抓的消息果然非同凡响，燕京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拥街塞道垫着脚观看那位名动天下的刺客到底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陈攀风解决了一堆冒牌货，从天一居里踏出来，负手而立，面对围观群众朗声道：“诸位听好，竹影公子乃是朝廷重犯，阴险狡诈，夺命无情，目无法纪，藐视君上，圣上亲旨，发现匪人行迹者，及时报官，赏金百两，假冒竹影刺客者，严惩不赦！”

随着陈指挥使的一声令下，东城门发出接连不断的嘶叫声，除了被关进诏狱的疯老头外，余下的几个“竹影公子”开始接受锦衣卫的鞭笞。鞭子抡起来似是活蛇吐信，车轮飞转，抽一下就是皮开肉绽。五十鞭子下去后，除了三个身强体壮的“竹影公子”还留下一口气，其余六人当场被鞭子抽的口鼻喷血，气绝身亡，最后直接被活生生鞭尸。

这就是内厂生杀予夺的威仪，当街行刑，不必请奏。

鞭刑完毕后，锦衣卫把死尸仍到马车上，运往城外的乱葬岗，与不计其数的骨头合在一起，淹没在佛光下的腐土里。

冷清涯蒙着双眼，周遭声音皆入耳畔，事不关己道：“沈公子，你看到了么，那竹影公子的下场只会比这些人更惨，你还敢玩那个游戏吗？”

萧晏侧头看着身边的少年，漆黑的眼眸像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谷，口气依旧是漫不经心地调笑：“只要你想玩，沈某就陪着。”

冷清涯没继续搭理他，回客栈取包袱，心中掠过阵阵冷嘲：

不自量力的“沈某人”。

萧晏知道冷清涯肯定没少对自己腹诽，也没在意，随手打开花妖扇，黏好上官锦澜给自己准备的人/皮面具，招呼道：“百灵，别看了，收拾东西跟哥下江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