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西亭先生想象的不一样，这小掌柜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楼上拿书，而是在桌子上铺了一张宣纸，将有些凝固的墨砚磨开，随后就在吴十一看笑话，和西亭先生惊奇的目光下，提笔行书。

西亭先生观察楚易下笔，他写得不是当今流行的台阁体*，而是一手云行流水的行楷。

不同于台阁体的秀润圆融，他的字坚质浩气，笔势所运下，心正气和，入木三分，一看就绝非百日可成。

都说见字如见人，正气之字配浩然之人，西亭先生冲着这字，就对楚易产生了好感。

吴十一自然看不出其中蕴含的气韵，只觉得这小掌柜字写得还挺好看，但他家老爷写得字也不差，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遂只是无聊地站在一边等待。

墨迹从楚易笔下流出，化成一个个字样，西亭先生本来摸着胡子赞叹，可注意力从字上转移后，才发现内容是如此熟悉。

他两眼瞪圆，直勾勾地盯着宣纸上的字，那一字一句，都是他曾精心琢磨校准，耗费了数个日夜时光，如今却如此自然地被一个年轻人默诵写下。

秋日的阳光有些燥热，汗水从几人的额头上滑下，可书肆里的三人都没空去擦拭。

吴十一转头看着西亭先生震惊的模样，再看看那年轻人挥笔执墨的潇洒，知道楚易写得肯定是对的，忍不住心里腹诽：你当是《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啊，还玩扮猪吃虎这一套！

两人不知道吴十一的腹诽，楚易只是写满了一篇字，然后就停笔让这位老爷观看。

西亭先生已经相信楚易有他的书了，也佩服于他的记忆力，他来这里只是一时兴起，随手点的一本书这小掌柜都能立刻默写下来，可见是有多么博学通识。

因此比起眼下的内容，西亭先生对这楚易这个人更加好奇。

“请问小掌柜，可有功名在身？”

虽这么问，但西亭先生确信楚易肯定不是个白身。

“回这位老爷的话，小生的确有秀才功名。”

西亭先生奇怪，有如此记忆力的人，竟才考过科试，乡试虽难度很高，考得却也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即使策论因年岁不足，可能论述肤浅，但以只重首场的潜规则来说，也不该落榜才是。

等他详细问后，才得知楚易是因为父亲正好在乡试前去世，他才因此错过。

对楚易的经历有些惋惜，西亭先生鼓励了一番，意思是等三年后，以他的才华定会中举。

“承蒙老爷夸奖，小子定会努力。”

楚易应承道，虽然他无心科举，但人家这么看好他，总不好当面反驳。

按理说穿到古代，又有了秀才身份，怎么也得努努力，中个举考个进士，毕竟古代平民没人权，要是遇到什么大事，反抗都反抗不了。

但楚易知道大明已经快要走到末路，距离李自成入侵北京就只有68年，虽说他应该活不到那时候，可若他当了官，以后保不准会跟朝廷那些权臣有牵扯，然后再牵连九族啥的，楚易表示还是一开始就避开吧。

毕竟若只是个平民，就算朝代更替，只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

楚易也没想过他能改变明朝的命运，在现代的时候他就是个小市民，最大的叛逆就是没听父母的话辞职开书店，就算他现在有了个金手指，他也没想过要冒头。

这个话题一过，楚易就看这位老爷手有些颤抖，又拿起了之前的那本书录。

刚刚看楚易露了一手，西亭先生对书录的真实性有了一些信任。

但他还是努力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怕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看楚易将笔墨收拾好后，才缓缓提出：“楚公子，老夫看那书录里有《连山》与《归藏》，难道，这果真是那早已失传的书吗？”

楚易听到书名，还是现在脑中搜了一下，发现这竟是远古殷商时期的书。

传说远古有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

“周易。”

接话的是西亭先生。

他目光灼灼，盯着楚易的眼睛，嘴上说道：“传说周朝大卜主掌三易，行阴阳卜筮之法，帮天子断诸疑，观国之吉凶，而如今前两者早已失传，唯有五行阴阳相克相生之周易仍存于世间。”

他停了一下，确定楚易没露出不解的神色，继续说：“若果真是这两者，那坤乾之易便已完整，到时执掌乾坤，想必绝非痴人说梦。”

这一番话将楚易说得云里雾里，他只模糊知道这两本书很重要，尤其是西亭先生说的执掌乾坤，听着就不是升斗小民可以接触的东西。

感觉出对方身份不低，楚易抿抿嘴，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卖给他。

西亭先生也不催促，虽然不知这到底是骗局还是真的，只要有机会能拿到那两本书，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楚易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卖书，虽然被对方说得话惊到了，可毕竟他还是个相信科学的人，占卜算卦也尝试过，但在他的理解中还是涉及心理学方面居多，若说算个卦就能影响王朝命运，他私心里是不太相信的。

比起算卦，皇帝和大臣的能力才是更能决定命运的因素。

得知楚易答应了，即使没看到书，西亭先生也惊喜不已，他示意吴十一掏钱，跟楚易越好后日来取。

接过定金，送走两人，楚易转身坐在凳子上，复制出两本书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楚易翻开一看，没过几秒又默默盖上，然后闭目戳‘图书馆’，有没有翻译功能。

是的，这两本书都是用甲骨文写的，身为现代人，繁体字大多都认识，可甲骨文实在是涉及到知识盲区了。

所幸还真有这功能，楚易重新复制好后，再一次翻开。

他想着原主也是学过易经的人，虽然不甚精通，但看类似的书应该不难。

可他想差了，这两本书的内容不同于周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与阴阳平衡的观点，《连山》以四季六气为旺衰指引，而《归藏》则以传说万物藏于其中的易卦图为主。

《周易》是原主从下接触的书，也有先生教授从古至今圣人总结的观点作备注，就这样，能学懂周易的人都不多，更何况连古籍都甚少提及的这两本书。

《周易》中除了占卜之术，其实还涉及到很多现代化学元素，例如它讲解了元素的形成，分布以及作用，相当于无机化学，而后世传言《连山》其中可能有‘生物化学’，而《归藏》则是‘放射化学’。

没看几页，楚易就头疼眼疼，只好放下研究的心思。

他上学的时候理科就不好，因此选了文科，如今到了古代，就别为难自己了。

楚易打算跟徐嫂子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哪个家里困难的书生想接抄书的活计，他想跟对方定一份长期合同，毕竟他以后可能会经常找人抄书，最好是一个自己能信任的人。

决定后，楚易就出门找人了。

这边告一段落，西亭先生和吴十一也逛逛停停，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国子监。

听下人说西亭先生回来了，余有丁就自己找了来。

一进门，就看见跟着西亭先生的仆人拿着沾湿的帕子，在西亭先生后边帮他擦汗。

现在快晚上了，天气渐凉，余祭酒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好友出门肯定没休息。

“灌甫兄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这么随性而为。”

余祭酒摇着头，对好友的举动不太赞同。

西亭先生笑了笑，让吴十一先退下，他自己拿着帕子擦汗。

“这不是见猎心喜，控制不住啊。”

“哎，你心里有数就好。如何，今日出门可有收获啊？”

余祭酒知道他是想去刻印程墨集的那家书肆看看，便问道。

“哈哈，丙仲后日便知，就让老夫先卖个关子。”

看到他这么高兴，余祭酒也知道他肯定是得偿所愿了，也就不追问，反正具体如何，后日便知。

等他喝上茶，西亭先生也简单将汗渍擦干，顺手在水盆里洗了洗，挂在架子上。

他回身跟余祭酒面对面坐下，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沉默一会儿，问道：

“丙仲可知那书肆的掌柜身世？”

余祭酒抬起头，有些纳闷他竟会打听这个，但之前他已经派人查过，此时也就没隐瞒：“是查过，那楚易从小跟在外祖父身边，听说是在福建漳州长大，但他的户籍还在南京，因此科考前回来，一直和父亲居住，也是造化弄人，他父亲在乡试前去世，他自己需守孝三年，如今就靠着那书肆过活。”

“漳州？便是去年和那些佛朗机人做交易的地方？”

“正是。”余祭酒点头。

所谓佛朗机，正是明朝对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称呼，去年西班牙人驶着载满白银的大帆船来和大明交易丝绸、瓷器和香料，这对长期缺铜少银的大明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霖。朝廷上下无论皇帝大臣都立马同意了。

大量白银的涌入解决了用钱荒的问题，经济也迅速繁荣起来，虽然只过了一年多，但就连平民都感觉出日子明显好过了，有大量工坊招工，与其在家种地，不如进城打工，挣的钱也在城中买布买粮，如此贸易循环，经济就流动了起来。

以两人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件事带来的好处，可其中也隐藏着不知名的阴影，但毕竟没经历过，虽感觉有些不妥，却也不知到底为何。

如今提到漳州，西亭先生在心里猜测楚易的外祖父是否和那些外国人有联系，连失落古籍都有，怎么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小书肆。

对于楚易的身世西亭先生也只是猜测，提过一嘴后就略过不谈。

“说起来，灌甫兄刚到，秦府尹就送来请帖，半月后秦府尹生辰，也不知你到时有没有空。”

府尹指的就是应天府尹，正三品，身为陪都的最高长官，比其他知府是要高出二至三级的，如今过寿，西亭先生虽是皇室宗亲，即使暂居南京，也不好无视邀请。

西亭先生无奈地说：“秦府尹消息如此灵通，恐怕老夫还未入城，报信的人就已经进了府了。”

余祭酒哈哈笑起来：“这也是灌甫兄的面子大，像我，也就是随着其他人一起邀请，哪像你，还专程上门来。”

西亭先生摇摇头，想到那位府尹的名声，感觉自己的藏书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