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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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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啸,卷起银雪万千,夜里寒意重,帐内灯光璨璨,将要止下的狂风随着惨叫声又起了起来。

冉如归两指被折了过去,疼痛伴随着突厥人的笑声痛苦着,他只感觉自己如同路旁的石子,任人践踏。泪水模糊了眼眶,他看不清那些人的嘴脸,冉如归因此感到绝望。

突然一阵疾驰的风夹杂着雪冲进帐内,突厥人即刻转头望去:“谁——”

话音未落,就被利剑夺了命,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火炉旁,将银杯的光泠泠撞碎。

剩下几个突厥人勃然大怒,起身就要摁死拔剑之人,只见周溍一个回旋,将人躲了去,剑柄一挥,划破劲风,将对头的突厥人带了去,抵住他的喉咙,顷刻间,没了命。

剩余几人也在钱铮的大刀下倒了去,他摸了摸茂密的胡须,笑了起来:“哈哈哈,周兄弟,这次杀得痛快!”

“不可轻敌。”与钱铮的雄浑声不同,而是很冷冽低沉的声音。周溍摸了摸胡渣,将雪抹去,沧桑的面庞配上随意扎起的头发,瞧着不像做校尉的,更像从江湖来的大叔。

“这还有个孩子呢!”钱铮一惊,蹲下看,惊讶道,“还被折了指!老周,这该怎么办啊!”

周溍皱了皱眉,蹲下来看,和钱铮是的一样,这小孩的确被折了指,他沉声道,“等小公子来了再说。”

“那,那小公子还要多久才能来?!到时候孩子撑不住,要是落下什么病就……”

钱挣声未落,帐外就发出了声,听着有力,但也能听出稚嫩感:“何事找我?”

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小公子”了。冉如归强忍着疼痛,抬头想透过散落发丝间瞧出那人模样。

帐内被掀开,下属将帘子敛了上去,风雪交加闯入里面,温暖一扫而空,只剩凌冽寒风。

来着应该是刚刚过来,还骑着马,风吹着少年身上的披风,刀还系在腰间,折出的银光令人生畏,加剧了寒意,雪夜都在这人之下逊色。

雪将人的面庞模糊了,加上冉如归现在神识有些涣散,几缕青丝挡着,把人衬得更加凄凉。

少年将头发撩到后头,翻身下了马,凑近时冉如归才瞧清了这人的模样。

眉目已经有了几分凌厉,白皙的面庞上没有多少血色,许是天寒,耳朵都冻红了,到了温暖的帐内才缓和了许多。

冉如归就着这张估算了下,应该是十三四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颤了颤唇,想要说些什么。

“处理干净了?”秦静尘问道。

“是,公子。”钱铮上前一步行礼道,“人都捕了,还有几个被抓去的百姓,也叫人照顾去了。”

秦静尘点了点头,好似没有看到冉如归一般,周溍才插了嘴:“公子,这有个小孩。手指应该是被折了。”

秦静尘转头望去,果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冉如归,见他也在瞧自己,有些惊讶,神情不变地蹲下,反倒是冉如归见状想要退后一步,就听到秦静尘冷冷道:

“别动。”

冉如归乖乖不动,秦静尘将发丝别在他的脑后,顿时一张清秀的脸映入他的眼眸,他微微睁大眼,表示有些震惊。

说到底还是,清秀这个词有些过于早熟了,但秦静尘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这个。这般大孩子却生了张这样好看的脸,秦静尘微微一想就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了。

畜生。

秦静尘心里的那股怒火又升了起来,他的父亲,兄长,死在了奸臣、敌人的剑刃与杯盏之下,他的亲人死了个干净,秦家嫡系只剩下他一个人。

灵堂内白纸飘洒,他只敢流泪,不敢痛哭一场,明明亲人就在他面前,却是一具具装着死尸的棺材。

他不敢悲痛,因为那些人正无时无刻地盯着他,无数双眼就像寒冬里的刀尖,仿佛他动一下,就会被刺得体无完肤。

那天天很昏暗,白布下的灵灯痛苦地摇晃着,映衬着丑恶嘴脸。秦老将领身经百战,为大周坚守几十年,但墓碑上只换来“曾胜数战”这样暗藏嘲笑的字眼,寥寥数语就把人的一生辉煌掩了去,随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秦静尘不能表现出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慨,起码现在不能。

他眼里含着寒光,沉声道:

“这人带走,至于那些突厥人……”

风雪映入秦静尘眸中。

“就地斩杀。”

雪渐渐止了,轮台的早晨也迎来了第一束光。

马儿点滴着脚,秦静尘将马牵到马槽旁,用缰绳系紧,随后几步入了营。

“公子。”钱铮想要起身行礼,秦静尘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他没坐下,到桌前望着轮台的形势图,问道:“如何?”

“不行,还是被这群狗崽子堵死了,连老周都差点陷入包围。”钱铮受了伤,不重,但他这段时间没办法拉弓。

秦静尘皱了皱眉,他们昨夜突袭了突厥的营地,将人杀了个干净,把这块地夺了回去。计划谨慎,却还是露了行踪,一大早突厥就杀了来,打了许久,为保残存军队,钱铮一咬牙放弃了这块地,说到底心里还是不甘。

“庭州不好夺回,只能先从边城出发,一步步吞噬突厥部队。”秦静尘望着形势图道,“但是这太难了,突厥现在如同孟浪,根本停不下来,他们根本感受不到累,他们的军队仿佛不用休息。”

“他们一直在更换主力。”秦静尘道。

眼下他们军力出了颓势,战场上老将上了一批又一批,根本没有年轻的将领能够担起,只能钱铮他们死死守着。

可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他们在打消耗战,耗的就是我们的粮食。”秦静尘得出结论。

大周内部纷争不断,突厥借此突袭,现下庭州,西州等地已经接连失守,秦静尘心里明白,如果不进攻,而是一味死守,只会让轮台沦陷。人们常说阴山是战略要地,其实轮台才是,如果轮台失守,楼兰那里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也会紧接着战败,然后一步步吞噬,占领长安,大周灭亡。

他们如今迟迟得不到朝廷供给,单凭眼下粮食根本撑不过两月。可突厥的粮食源源不断,往先他们常是边打边掠夺粮草,可如今他们背后有了供给,两种方式储备粮,简直就是将好处尽收。

轮台有屯田,但如今郗贺起着势,赋税都是成倍成倍收,百姓疾苦,秦老将还在时将一部分的田让给百姓种田,却迎来了无数弹劾,郗贺狡诈,将这些弹劾全部呈到案前,宣德帝勃然大怒,降了他的职,原先想克扣半年粮食银子,郗贺却眼珠一转,将人讨好,说是他为明君,万万不能因此误了战事,使得宣德帝更加信任,郗贺进一步把握圣权,掌控朝廷,所谓“圣上仁心,不予追责”在当时年幼的秦静尘耳里,就是无声的排挤与屈辱。

郗贺会给粮吗?秦静尘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只求能够守住轮台,将突厥赶出去。

“他娘的,他们哪里来的粮?!老子拼死拼活地打战,那群狗屁高官却在寻欢作乐,现在没粮要粮,他们又都像缩头乌龟不说话了!”钱铮怒骂道。

“钱铮。”秦静尘皱了皱眉。

钱铮只好压住怒火。

“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慨,但眼下不是该发火的时候。”秦静尘知道他的怒吼,他也一样,但是他现在是最有可能成为将领的时候,他不能意气用事,给士兵们煽风点火,叫他人笑了去。

“之前屯田的粮就被毁了一半,如今粮食所存无几,百姓兜里也紧。”秦静尘安抚道,“我们既然要吃粮,就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现下只有尽快收复失地,才能吃饱饭。”他顿了一下,重复着那句话:“才能吃饱饭。”

吃饱饭,他们只有去争、去抢才能吃饱饭,这饭很有可能不是热乎的,更有可能不是新鲜的,但饿了数天的人,无论是野疏什么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好好休息,两刻后再议。”秦静尘拍了拍他的肩,准备离去。

离帐帘只有几步之远时,秦静尘突然扭头问道:“那人呢?”

“啊?”钱铮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冉如归,说,“那小孩现在正在军医帐里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多谢。”秦静尘吐出两个字后,大步走向外头。

军医在外头看着天空,觉得有些冷了,准备回去时撞上了秦静尘,他躬身道:“秦小公子。”

秦静尘点了点头,问道:“人怎么样了?”

军医叹了口气道:“那孩子的指是接回来了,但好像是因为掰指头时用力过猛,加上长时间没有得到处理,不能动了。”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听起来应该很严重,秦静尘问道:“有办法治好吗?”

“暂时没有,很有可能会伴着一生,但如果医得好,说不准可以。”军医的回答其实就是慰藉,不能动了就是不能动了,说再多都是空有的安慰。

两人望着帐篷,风哗哗,将帘挑了些,里头是一阵昏暗。

“没点烛?”秦静尘问。

“没,”军医说,“孩子受了惊,加上伤,等骨头接好后就倒了下去,一直睡到现在。”

秦静尘不好打扰,毕竟发生这样的事,换谁心里都不好过,何况是一个一丁点大的小孩。

风呼呼刮过,卷散几飘雪,入了梦,冉如归在梦中痛苦挣扎着,试图抵抗,可是折指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浮现,这像是逃不过的梦魇,伴随的苦楚,刻入骨中。

突然间,他被惊醒,伴随着尖叫声睁开了眼睛,军医听见叫喊声立马掀帘去看,秦静尘跟着军医的脚步一同入了帐,他的脚步声很轻,像无声无息潜入夜的猫。

经过一阵安抚后,冉如归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秦静尘转身想要点灯,却被冉如归嘶叫住:“不要点灯!”

他不要灯,他害怕极了,谁都不敢靠近。

秦静尘顺了他的愿,没有点灯,军医原是想说些什么的,秦静尘倒先开了话:“我可以在这坐着么?”

冉如归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闻言片刻后,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军医自讨没趣,行礼过后就出了帐。

没多久,秦静尘就在一旁问道:“你叫什么?”

“……冉如归。”

“视死忽如归,这名字取得好。”秦静尘闻言微微一笑,帐内有些黑,所以冉如归看不清他的神色,又听他道,“我佩服你的勇气,交个友吧。”

“秦静尘。”他向冉如归伸出手。

冉如归盯着这双食指内侧含茧的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颤颤巍巍地伸了过去:“冉如归。”

秦静尘抓着他的手,和他的言语一样有力,冉如归慢慢放下恐惧,对他道:“‘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①,你这名字也取得好。”

“誓将报主静边尘。静尘二字,是父亲想要我碧血丹心,为国效忠。”秦静尘眼里满是敬意和悲哀,“西北望,射天狼。我想要驱狼,将那群狼赶至庭州千里之外,不踏足大周任何一寸土,一片天。”

可狼狈为奸,将狼驱走又如何?大周依旧在奸臣掌权之下,百姓永远要给世家做身下奴,内患仍存,大周官场永远是腥风血雨,秦静尘站在轮台,望向长安,却见只有凋零的叶子,夜里只听的哀嚎。

“我无父无母,是老师带大的,他……”冉如归望了眼帐顶,“他待我好极了,老人家无儿无女,自然也没有孙子,他就把我当孙子疼,教我诗词歌赋,武术兵法,如归是他对我的期望,我想练好武,以后拉弓给他看,不过……”

不过如今他看不到了。这年冬日突厥马踏边境而来,屠城抢掠,百姓有死在刀下的,有死在马蹄下的,有饿死的,有不甘受辱自刎而死的。那天血洗边城,连砖瓦都是红色的,污秽遍地,哀嚎声夜夜响起,哀鸿遍地,突厥不停收刮,藏着掖着的,长得好看的,年幼的,什么都有。他在细缝里见妇女被他们半扯着衣,母亲跪地求饶,却转眼没了脑袋,尖叫声入耳,冉如归留着泪,却不敢发出声音。他的老师也在几日后为保护他丧命于刀下,而他还是被找到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老师,他的伙伴,以及他的两指。

他再也不能拉弓了。

一想到这,冉如归就翻江倒胃,秦静尘将痰盂递了过去,冉如归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他突然转向秦静尘,行了一礼,秦静尘一惊,连话都忘了说,想赶忙将人扶起来,就听冉如归道:“如归五岁读儒书,七岁做文章,八岁为童生,去年成秀才,老师倾尽毕生学识授于我,如归定当揽天下学识报以大周。如今突厥侵.犯边境,屠杀百姓,欲想马踏中原攻陷长安,将天下苍生欺压在泥泞之中,血染山河,我等因提剑厮杀,斩狼于刀下,讨回失地。”

“如归愿凭识学,报秦公子之恩,不负老师期望,效忠大周。”

声音并不像秦静尘那般有力,但在秦静尘耳里却铿锵有力,如万马奔腾不息。

十岁当秀才,前途无量。还有这般气鼓,这样的栋梁之材正是秦静尘想要的!他万万不敢相信这样志求道合之人竟是十一岁的孩子,哪怕二人相差无几,这样的话脱口而出,还是让秦静尘有些震惊。

掌声响起,冉如归抬头看去。此时光线透了一些进来,少年的面孔上扬起的笑刻在冉如归眸中挥洒不去。

“知音难觅,得如归为友,是静尘的福气。”他拉起冉如归的手道,“古有周公瑾孙伯符结为江东双壁,今日便有冉如归秦静尘轮台结友,你为我出谋划策,我教你骑马射箭,此后千年友谊永不衰败,轮台的雪会见证一切!”

冉如归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颗赤诚的大周相撞在一起,少年们的志向交于帐中,他们不畏强权烈马,霜雪会见证一切。

平元五年深秋,轮台。

“吁——”

秦静尘翻身下马,掏出帕子擦了擦汗。他的眉眼已经变得凌厉,略白的面庞瞧着冷,俊俏的脸却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一头墨发用紫带束得利落干净,臂缚泛着银光,让这深秋时节生出了寒冬腊月的意味在。

钱铮紧跟着翻身下马道:“突厥这次突袭了西州,马道被他们的人上了陷阱,好几个弟兄都被使了绊子,要不是这次他们来的人不多,咱们就真的无法了。”

随后他又低声咒骂几句,随后道:“突厥狼子野心,还想着尚公主,我呸!一群野狗也配!偷袭了我的地,还想着得到好处,这不是做白日梦是什么?!”

可当他见秦静尘眉头紧蹙,心下一沉,问:“朝廷那边还没有给出回应吗?”

“给了。”秦静尘望了望苍茫天际,“朝廷的意思,是想从宗亲中挑一位郡主出来。”

“怎么可能?!”钱铮瞪大眼,“明修王不可能做出这般事来才对啊!”

钱铮依稀记得,五年前的战役,在粮草快要尽时,是明修王下旨供粮,他们才没有白白饿死在寒冬里,随后在冉如归的谋划下收回了大部分失地。

“人心难测,谁知道呢。你今日看到的,不一定就是明日的他,单凭一件事就下定义,未免太片面了。”秦静尘望着远方的原野,枯草上羊群吃着草,不顾其他事,“更何况……”

秦静尘轻轻道:“明修王可不是个善茬。”

此人阴晴不定,腹黑阴桀,当年宣德帝的遗诏上指了这个人辅佐年幼的圣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揣测,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闭上了眼。大赦天下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囚犯在街头斩杀干净,随后又血洗官场,把许多老臣摘了去,意见相左者,欣赏者留,其余贬谪个干净。

文臣书当年明明被释了罪,却不肯再踏入官场一步,这就是其中原因之一。老臣所剩无几,祁颢没驳他们的面子,那不是敬重,而是无声地监视。

“那我们……”

“照样打。”秦静尘将帕子放回衣侧,淡淡说,“突厥狼子野心,不怀好意,绝非联姻就能填饱他们的野心。我们做好应尽之职,无愧于心,无愧于大周百姓即可。”

钱铮还想说什么,秦静尘就大步向前,还不往向后挥挥手:“好了,我回帐里歇息一会,一个时辰后议事营再说。”

他也没管钱铮了,自顾自地往前,走到帐前时心跳得有些快,他挑了挑帘说:“如归?”

“在。”冉如归放下手中茶壶,侧头向他瞧去,清秀的脸上宛着笑,几缕发丝胡乱耷拉在狐袭上,一切都是那么雅静,唯有左袖中的两根手指显得格格不入。

秦静尘分明是开心的,可脸上却面无表情,十年如一日的神情被钱铮他们叫做面瘫,只有在冉如归在时才会卸下冷漠。

秦静尘到榻上躺下,有些劳累,他与冉如归隔了一个木桌,木桌上茶香四溢,秦静尘闻后道:“你泡的茶太香了,我犯了困,作为‘赔偿’,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冉如归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看得出来,秦静尘的确困乏极了,也便没有说什么,饮了茶后就将书捏起来看,翻页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点动静就吵醒了秦静尘。

但冉如归多心了,秦静尘睡得沉,多大动静都吵不醒他。

均匀的呼吸声在冉如归耳边缭绕了一个时辰,他坐得腰酸背疼,伸了个懒腰,起身绕到另一头准备叫醒秦静尘。

“静尘,静尘,醒醒。”

秦静尘没做梦,冉如归叫了一两遍就醒了,他点了点头,想抓冉如归的袖子起身,结果冉如归根本没反应过来,人跟着倒了下去,秦静尘倒好,端正地做好。

“喂,你这样搞得我好疼啊。”冉如归“嘶”了一声,猛烈的撞击让他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抱歉。”

冉如归像是不恼,准备起身时找准时机拉了秦静尘一把,秦静尘不受控制的倒了下,也是惊讶万分。

谁知一个顺势,冉如归向旁扑去,等到两人都反应过来时,就发生了冉如归坐在秦静尘腿上俯视看着人家的诡异画面。

秦静尘喘息了会,仰着头,眼神直往冉如归脸上瞟,喉结微动,令冉如归红了半只耳朵。

“书掉了。”冉如归以这样的方式掩饰过去。书籍在两人打闹是掉到了榻下,还有一部分压在了秦静尘脑下。

冉如归下榻去捡,秦静尘起了身,两只微红的耳朵暴露在他眼下,竟忍不住伸手去碰,等神识回应过来时,以经碰到冉如归耳朵了。

但冉如归像是没感觉到似的,自顾自地捡书,脑里一阵空,像是要把所有书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去挡住自己那张略红的脸。

小姑娘家家的,冉如归心里嘀咕了自己一句。

秦静尘也回过神来帮他整理书籍纸张,却巧然间在书籍旁找到了一张纸,他放下书,仔细读了起来。

——鸣声起,战鼓沉。

——风烟俱净欲何无?

——红缨落,雪漫天。

——谁家红白惊于殿?

这是冉如归随手写的闺怨诗,讲得是诗中女子红衣当嫁之时,却听闻丈夫死于边疆战场的故事。这诗算不上多好,冉如归喜欢随意作些诗,也不在意怎么样,藏在私下看几眼,随后几天就跟着写文章时用掉的废纸一同化为灰烬了。

秦静尘忍不住将后面几句读了出来,彻底让冉如归从迷茫中清醒过来,转头就去抢掉了秦静尘手上捏着的纸。

他是随便作的,但不代表他愿意给别人看,哪怕是秦静尘,他也是不许的。

瞧着冉如归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秦静尘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被冉如归质问了过去:“你笑什么?!”

秦静尘止了笑意,几句话周旋了过去,随后就溜出了帐中,去议事了。

“突厥此次突袭西州意在震慑我们,想把我们骗去,好趁机绕道攻下龟兹城,现下我们兵马储备不足,又快入冬,粮食供给跟不上,又得死很多人。”周溍缓缓道。

“调虎离山,突厥惯爱玩这套。”秦静尘道,“阴山,玉门关,轮台紧密相连,缺了哪个都不行,这次袭击明面上是对轮台的攻击,实则是要阴山那块调人,好一网打尽。”

秦静尘扭了扭头:“加强守备,轮台、交河、龟兹城一个都不能丢,这是我们最后的防线。西州和庭州,必需趁早攻下,如今突厥心在阴山,再多的防备都是虚的,吓唬吓唬小孩的把戏罢了。把牲畜都赶到冬季牧场去,这样才能在朝廷不放粮的情况下满足冬日所需的吃食。”

“钱铮,周溍留下,计划一下几日后的作战计划,其余人做好防备工作,加强演习,就算有辰王坐镇阴山玉门关一带也不可掉以轻心。”秦静尘说。

将领和幕僚们离了席,钱铮刚想说什么就见秦静尘走了出去,想着是要练兵马,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秦静尘从马场回来,他刚指导了几个兵作战策略,现在有些累,当所有人都只记得他是个英勇善战的将领时,只有周溍冉如归他们几个知道,他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就要披着霜雪,到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作战。

他虽然累,但面上却没有一丝疲惫,过早成熟的性子使他无法将伤痕展现给所有人,他甚至没有一个亲人能够依靠哭泣,因为他的亲人都死了。

紫色发带随风飘荡,指向了远处朝他笑的少年,秦静尘快速奔去,露出了皓齿。

还好,他还有人作伴在侧,这人不仅是他的知己,更是令他心动的珠玉。

他翻身上马,将冉如归惊动不知所措,可秦静尘已经挥起缰绳,将人牢牢禁锢在身前,向夕阳奔去。

马蹄渐静,冉如归回头想问他怎么了,秦静尘就先开口道:“如归,其实你知道的吧,我的心意。”

多次的辗转反侧,冉如归早就明白,但他却不敢将心递出去,因为在此人的背后,是无数的政治利益,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人推向无尽的深渊。

“如果你怕的是我后面无尽的风霜会摧垮我,那请你靠近一点点,我替你挡住它们。”

冉如归睁大了眼睛。

少年含住了夕阳下最后一缕耀眼的昏光,微微俯身,渡给了他的爱人。

少年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热烈又莽撞,他吻得这般轻,却让冉如归感到了肆意妄为,他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附和上眼前人的节拍,在狂风呼啸的原野上,与烈酒同醉。

十几日后。

夜深知雪重,转没几眼,就飘起了银雪,轮台的冬日很冷,雪常堆得连门都推不开的那种。

帐里冉如归裹紧了被子,哪怕生了火,也还是很冷。

虽说二人心意通明,却也止步于秦静尘偶尔晚上来找冉如归看星星时被他拿枕头砸了出去,其余就没有过多的亲密。

冉如归缓缓睁眼,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一旁,手里还在刻着什么,这一下顿时让冉如归清醒了。

“……你溜我帐内做什么?”

“嗯?醒了?”秦静尘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转头问道。

“你眼瞎么。”冉如归说,“雪都积到了门旁,你怎么进来的?”

“帮你把雪都处理干净了。”秦静尘说完就扭头回去,继续刻着木牌。

“刻什么?”

秦静尘恰好刻好了,吹了吹木屑,递给了冉如归。

冉如归举起木牌看了起来,上面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有四个字——世世平安。

这字有力,写的虽是颜体,笔锋却有难以掩盖的锋利,冉如归明白,这是秦静尘一贯的作风——做了再说,说了定做,他的细心都藏于里面,一点也不冰冷。

“谢谢,我很喜欢。”

单是这一句,秦静尘就心跳加快,他仿佛知道当年为什么兄长给嫂子刻了这样一个木牌时得到嫂子赞许后,开心得连同剑都拿不稳了。

换做是他,可能连颗石子都拿不稳。

“你,你喜欢就行,我,我行军去了!”秦静尘半红着脸逃了出去,关上门后却恋恋不舍,平复好心情后,就马不停蹄的去了校场。

校场内,周溍拉开弓,将箭使了出去,还是离了靶心,他叹了叹气,始终不满意。

也行人老了就是这样吧,他望着秦静尘的箭恰好射.中靶心,不由得感叹道。

突然疾风而来,钱挣脸上有些沉重,策马赶到,翻身下马后道:“朝廷那边派人来了。”

秦静尘射完最后一箭,道:“明修王派来的吗?”

“不,是郗贺。”

秦静尘皱起眉,早有传闻,郗贺与明修王狼狈为奸,篡改遗诏,但从这些年明修王对郗贺的打压中就能品出两人意见相左,完全不和,如今宦官是被压下去了,但大多的权力还握在郗贺手里,为着这事,明修王自然不好在明面上撕破脸。

这些年都是明修王在处理轮台之事,但是什么原因让他将轮台权力拱手让人,还是说,另有其因?

“让他等着,我马上过来。”秦静尘沉声道。

半刻后。

“咱家老祖宗可是奉圣上之命派咱家来的,怎的迟迟不见秦将军?莫不是没把咋家放在眼里?!”福延不耐烦道。

墨之汵皱着眉:“公公急什么?秦将军又跑不掉,晨训每天都要,哪有这么快啊。”

“墨副将可是听不懂咱家的话?!”福延眉眼一怒,“咱家现下马上要见秦将军,这可耽误不得!”

墨之汵也算是秦老将军身侧的老人了,可是与秦老将有旗鼓相当的本事,把秦静尘当成自己孩子养的。秦静尘的性子他怎么会不了解?提着的心一刻都没有放下,嘴上不停周旋间,秦静尘撩起帘子,不慌不忙道:“让公公久等了。”

福延哼了一声,他该向秦静尘行礼的,此刻却没大没小,让墨之汵不由得恼火。

秦静尘倒是一副无事的样子,对福延问道:“不知公公有何事?”

福延傲慢无礼道:“在下来只为咱老祖宗和圣上的事情,还请秦将军听好了。”

他咳了几声:“圣上说了,这几日尽快拿下庭州,若十日后未听凯旋之音,秦将军自行上京负荆请罪。”

墨之汵一脸惊慌,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福延打断了:“老祖宗心善,原先是要五天内拿下的,是老祖宗好心劝说,才为秦将军讨来的五天,秦将军可不能辜负老祖宗的好意啊。”

圣上年幼,朝政都是明修王在抓,这种诏书他是万万不会下的,这么说,只有可能是郗贺伪造的。

好意。秦静尘只觉得恶心,他永远忘不了六年前的那个雪夜,父亲战死,他们一家除他以外全部被赐死,这些事,哪件不是郗贺所为?

“不知公公可有诏书,让在下一瞧。”秦静尘冷声道。

福延明显慌了神,说:“咱家替圣上传话,自然是不需要诏书的!”

“凡是皆需要诏书传代,如今你凭着一张嘴就想伪造圣意,欺君罔上,当为忤逆之罪!”墨之汵道。

福延见他眼中有杀意,一下子被激怒了,使了个眼色,后面跟随他的士兵们拔剑相向,围住了二人。

“你们要干什么?!”墨之汵怒骂道。

“咱家就是来传个话的,并不想见血,”福延阴狠道,“秦将军要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该老实听圣旨,好好作战。”

墨之汵想要杀了这群人,却被秦静尘止住了,秦静尘沉声问:“你想要干什么?”

“老祖宗体谅秦将军之苦,特地送来美酒宽慰。”福延一侧身,后面的小太监就端了木托盘过来,上面赫然摆着一杯酒,福延说,“不知秦将军接不接?”

墨之汵怒瞪福延:“你想要赐死边疆将军,狼子野心,居心不良,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们是佞臣!”

“咱家的酒有没有毒咱家也不知道,”福延轻轻道,“但秦将军不喝,是一定要死的。”

突然门帘掀起,一个士兵急报:“秦将军,突厥来犯,现下已攻打过来,请速速支援!”

“来得正好!秦将军快饮了这杯酒,赶紧去吧。”福延笑道。

墨之汵还想拦着,却不想秦静尘拿起银盏躬身道:“这杯酒,是静尘敬大周的。”

他是大周郎,他为大周夺江山,可大周只想要他的命。

说罢一饮而尽,掀起帘子,埋没于风雪之中。

“驾,驾!”

冉如归骑马飞奔,眼眶早已被风霜染红,踏雪而行,他觉得路好长,根本看不到尽头。

快点,再快点啊!

钱铮在后面追赶,想要劝住冉如归,却见他越跑越远,自己只好跟着加快速度,必要追上他。

冉如归听到消息后连茶盏都拿不稳了,脑子一阵空白,策马而去,想着找到他。

终于到了地方,冉如归整个人直直摔在雪里,他管不上自己,在满是尸体的战场上狂奔。

在哪?在哪?!

冉如归身上的大氅滑落,终于在不久后找到了秦静尘,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紫带被染成血红色,身上都是箭,可偏偏是这样,连死都是带笑的。

听到死讯的冉如归根本不信,当人真的死在他面前时,他终于忍不住地大哭一场。

“静尘,静尘你骗我的对不对?,你说话啊!”冉如归捧着他冰凉的脸发疯似的问道。

眼泪从脸颊划过,像刀刃一样,刺得浑身是血,冉如归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都被冻得没知觉了也不知道,好像这样就能让秦静尘醒过来。

他知道的,治他于死地的根本不是箭,而是那杯毒酒和大周的无情。

他哀嚎在风雪里,钱铮赶到赶紧安抚他,可这不仅没有让冉如归恢复过来,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郗贺……”冉如归扒着雪,红着眼眶,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我要你死,我要你们都去死!”

声音在风雪中摇晃,木牌不知何时掉入雪中,从此一去不复返。

朱雀大街依旧和往常一样,人们来来往往,谁会在意冉如归将要离去的身影。

突然银铃声响起,秦子衿提着裙摆,对旁人道:“麻烦让一下!”

大家被惊到了,纷纷避让,秦子衿才得以越过人群,找到冉如归。

“麻,麻烦等等!”秦子衿终于追上了冉如归,大声喘息道。

冉如归有些疑惑问道:“姑娘是?”

“冉,冉侍郎,我是子衿,秦子衿。”秦子衿说,“您见过的。”

冉如归恍然想起,自己十年前有哄过这女孩,当时秦子衿才六岁多,来到轮台后,除了自己的爹爹和冉如归谁都不亲近,秦静尘一副面瘫模样把她吓得嚎啕大哭,事后还是冉如归哄好的。

见冉如归还记得自己,秦子衿笑笑:“堂哥喜欢木刻,之前刻了个兔子给我,我那时不懂事,随手一放,没想到竟然还在。”

秦子衿知道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将那兔子递了过去:“还请冉侍郎收下,别拒绝我,当做是我的送别礼吧。”

怕冉如归不肯,秦子衿放下就跑了,留得冉如归一人不知所措,随后笑笑,踏上归程。

柳树下,齐白玉看着这一切,突然道:“何尚书大费周折,只是将人驱走,实在有些无厘头了。”

见被发现,何少霁也不藏匿,在檐下笑道:“他被愤怒驱使,自然不知京城这趟水有多深,被权力周折迷惑,还是年轻了。”

“何况他这般想跑马,轮台不算亏待他,何况还是他的故地。”何少霁眉眼弯弯,“他将路遇的把柄都找了出来,却不想被人捷足先登,比起这些,我觉得齐宰相才是画蛇添足。”

齐白玉歪了歪头,像是有些疑惑。

“明明可以直接掐死,却偏偏要捅上一刀,留下警示,这样的方法,何某佩服。”何少霁轻轻道。

“实属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齐白玉面色不改道。

齐白玉拂袖欲去,却听何少霁在后头说:“路遇一事你我心知肚明,聪明人不多说,只希望齐宰相日后还需多多担待,我可不想落人把柄呢。”

齐白玉转过头去,寒眸微眯,对上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风垂着两人的袖袍,何少霁不知何时站在了柳树下,只见微微一笑,行礼道:

“齐宰相,再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岑参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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