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了，可请太医瞧过？”皇后问太子妃。

“回母后，四个月了。”

“都已经四个月了，你这孩子怎么才说？”皇后嘴上责怪着太子妃，眼中却全是喜悦之情。

“儿臣与殿下成婚多年未得身孕，儿臣脾胃本来就弱，原以为只是又犯了胃疾，后来总是不好，又未来葵水，儿臣才觉得许是有孕了……但儿臣多年无子，怕又是空欢喜一场，前天请了太医来看，确是有孕了，这才跟殿下说了，一同进宫给您请安，母后莫要怪儿臣才好。”

玄乙听太子妃这样说，觉得也是难怪，太子妃十六岁同太子成婚，算到现下，已经七年，实在是算得晚育。这七年里，东宫在子嗣方面的压力不可谓不大，除却对于太子太子妃生育能力的流言，还有许多想投机取巧的大臣拼了命想往东宫塞美女。若不是太子专情，皇后明理，如今东宫的女眷怕是热闹得很。

皇后听了太子妃这般说，自也理解她心中苦楚：“你这年纪生子是最好的，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是好的。瞧瞧朝露宫那位，生安王的时候十七岁还不到，安王倒是运道不错，打小的皮猴子，可贵妃直到现在阴天雨天都腰疼，多少神医国手给她瞧过，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是太子妃，要有太子妃的气派和心胸，中听的该听的话听着，其他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懂事是好，但也别迂腐了。”

太子妃感动于皇后对自己的理解包容，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太子也搂了搂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场面实在温馨，但玄乙听了皇后方才这番话，心中却泛起嘀咕。

朝露宫的贵妃在传闻里一向是和玉鸾宫势不两立的。而且从朝堂形势来看，安王党羽众多，又有野心，是太子唯一的威胁。单凭这一点，后宫里这两宫之主也该是针锋相对的。

另外，玄乙入宫两年，贵妃来玉鸾宫给皇后请安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端得就是个恃宠而骄、张扬跋扈。

按理说贵妃盛宠至斯又无礼至斯，皇后同她哪怕不是势同水火，也应对其十分不满才对。

但皇后方才提起贵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恨意，反倒还有几分……疼惜？像是说一位极熟悉的老友。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玄乙的食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如果皇后和贵妃不曾如自己预想中那般交恶……那……

玄乙瞳孔蓦地一缩，她直直看向皇后……那这位姑母，可真实实在在是个可怜人……

……

如若说东宫有喜只是年关上的一道前菜，给宫里添点喜气，给坊间添点话题，那接下来的这桩事便是在珞城掀起了滔天巨浪，甚至让整个大衡和周边各国民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之心彻底沸腾起来——

腊月二十，陛下于宫中设宴，宴请大衡巨贾六人，感谢他们为国家赋税做出的杰出贡献。

大衡首富杨怀州得以入宫觐见，缴五百万两税银，又捐五百万两白银入国库，陛下有感他拳拳爱国之心，有意封侯，杨怀州婉拒，转而求娶长策将军府妾室白木樨。

杨怀州是在宫宴上当着内阁重臣的面，向陛下提的这个请求。

这些大臣不乏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资格，但任他们多老的资格，也没见过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和兵马大将军抢女人的。

所以杨怀州提出这个请求之后，场面一度静默。实在是因为陛下也好，大臣们也罢，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说杨怀州放浪形骸不正经吧，人家正经向国库捐了巨额银两，是实打实的义商。但他转头又跟陛下说想要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的长策将军家的小妾，这算怎么回事……

陛下先是愕然，继而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有那个哪吒在闹海——头疼得要死。

你个杨怀州，一个小妾的事儿，你自己去和长策将军府商量不就行了吗……这么点破事还要让老子这个皇帝出面给你解决……你要脸不要……

大臣们心里也都犯着嘀咕，这杨怀州也真是啥要求都敢提，李倾海哪怕不是个将军，退一万步，他还是陛下的小舅子呢，你个臭奸商敢和陛下小舅子抢女人，不要命了吗……

杨怀州依然跪着，似乎等不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便不会罢休。

陛下固然有些恼他做事没有分寸，但这杨怀州也是轻易罚不得。虽说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头，但国家的运转，农工的兴旺，也仰仗商人们四处奔走。杨怀州是大衡首富，产业、人脉绝非普通商贾可比，此次又捐银千万两，其父又是民间一代名医，若罚了他，怕在商界引起轩然大波，后头的事会很难料理。

陛下浅啄一口杯中酒，居高临下问道：“杨先生为何想要求娶白氏，又为何执意要孤明旨呢？”

陛下这话已经问得很实在，就差直接告诉他，这事儿不是不行，但你没必要非摆在台面上嘛。

杨怀州抬头，直视着陛下的眼睛：“启禀陛下，草民年少时，白氏曾对草民有过救命之恩。之后草民仕途失意，一无所有，外出行商，待到能在商界立足之时，白氏已由前中书令沈老大人做主，从将军府主母的丫鬟抬做了妾室。如今十数年已过，草民虽未曾与白氏再行联络，但她始终让草民心意难平。听闻李将军与夫人多年伉俪，恩爱不移，白氏多年以来在将军府并不得宠。所以草民斗胆，借此机会向陛下求个恩典，让白氏出将军府，脱奴籍，成全草民一片痴心。”

杨怀州这番话说得并不拖沓，但当中的信息量实在很大，让在场的许多老臣心中皆是一紧。

杨怀州当年和中书令沈家长女沈青简的婚事风波，在珞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一段绯闻轶事。

多年以来，这个故事的结论始终都是沈氏高义，杨怀州薄情。

可杨怀州如今十数年未娶，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白木樨，这可不是薄情之人做出来的事儿啊。

另外，这番话里，最让人琢磨的，是那句“白氏对草民有救命之恩”。白木樨，中书令府上的丫鬟，当年能让她同杨怀州相识的契机，只有沈青简。

而且杨怀州当年可不是他如今所说的仕途失意啊，那年殿试他可是夺魁的热门，多少鸿儒和文臣都对他临阵弃考大惑不解，更对他弃文从商感到惋惜……想想之后沈青简的际遇，再想想杨怀州今日所说的白氏对他的救命之恩……

当年，是谁想要他的命呢……这答案，是不是呼之欲出了……

陛下鹰目微凛，嘴角也稍稍耷下来，整张面容透露出独属于帝王的威严与狠戾。

若说杨怀州答话之前，他只是觉得杨怀州没有分寸，那杨怀州说这番话，实在是胆大包天。

杨怀州分明知道这番说辞会给朝臣们带来何种遐想，但他偏偏就是说了。最重要的是，就连陛下也要承认，杨怀州一介商贾，他既敢把这笔旧账翻出来，就一定是做好了充分的应对，他料定了，沈青简和他的这桩旧婚约，当中秘辛一旦揭露，不只会牵扯到已经作古的两朝中书令沈素衣、长策将军府，还会牵扯到同为沈家女儿的贵妃、以及中宫的李皇后。皇后和贵妃若是动了，前朝的太子和安王势必要动。民间舆论也会质疑皇家和朝臣。一桩旧事如若深究，竟可搅得前朝、后宫和民间皆不得安宁。

呵……陛下冷笑……真不愧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商人，敢赌，也善赌。

也怪自己啊，当年那步棋走错了，为了羧罗国一役，抬举沈家，是他草率了些。

陛下最终无力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问杨怀州：“一千万两，只换一个白氏，值得吗？”

杨怀州明白，这场博弈，陛下已经有了退意，他如今只是在确认，是不是只要有了白氏，其他事他都能不再追究。

杨怀州笑了笑：“陛下，没有白氏，草民依旧会出这一千万两，这是陛下德政多年，国境海清河晏，吾等商人理应报效朝廷的。今时如此，往后只要吾等力所能及，依旧如此。同样的，没有这一千万两，草民依旧会倾尽一切求娶白氏。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正因别离过，草民方知世间真心，岂止千万两银子可以换得。草民今日所请，不过是想同白氏堂堂正正在一起，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同她过堂堂正正的日子，不受流言搅扰，安稳余生。”

陛下听了杨怀州这话，倒真有些安心了，这是个会说话，也懂做事的，比许多在朝廷里公干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活得明白。

陛下笑了笑：“这白氏多年以来，在珞城有目共睹，忠贞、庄重、有分寸，算得上一等一的良妾。若她不愿意呢？”

杨怀州也笑了：“所以草民才求了陛下做靠山呐。这日子都是过着过着才能尝到甜头苦头，草民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只能将她强要了来，先把日子过上，至于过不过的下去，就看草民的本事了。”

这话一说完，在场许多臣子都是老脸一红，真是好生……不害臊的一人。若不是他相貌堂堂又富可敌国……

陛下也被杨怀州最后的直白逗笑了，他又悠悠将杯盏端了起来。

“回去吧。”陛下望着杯中酒，淡淡说道。

杨怀州笑了，行止上仍是克制有礼，他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草民多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