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又跑去哪里胡闹了？”若是长安城内百姓留心这丞相府后门处的小巷一些，便会发现平日在百姓面前和蔼温厚的丞相傅恪此刻正一脸正色地训斥着一位姑娘。

“爹，府中太过于无聊，正巧我又刚来长安不久，便四处逛逛。”一袭绿衣的女子恭敬地对着她的父亲行礼。

若说普天之下傅知湘最为畏惧的人，那必是她的丞相父亲。世人眼中的丞相是正处不惑之年，泰然从容、为国尽忠的大楚朝臣，在傅知湘眼中却是和她聚少离多，对她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

犹记昔年江南旱灾，她阖家尚在江南，家中已是揭不开锅，父亲身为当地父母官，为了江南百姓，毅然决然散尽家财，撒尽粮食。他日日在百姓之中亲历操劳，获得四海之内的好名声，谁人不称赞一句——贤臣名相，殊不知他留得妻女在家中险些病死饿死。

无论傅恪做什么决定，宋萋萋身为她贤惠温顺的妻子，总是不言不语，默默支持他。饶是傅知湘彼时年少，独独对此事铭记于心。正是因此，她心中始终对父亲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母亲总说她和父亲并不亲近。可她一想到同母亲那孤立无援的日子，左盼右盼盼来父亲散尽家中粮食，对她二人不管不顾的日子便有些心寒。

“你一个姑娘家家，出门连个婢女小厮也不带，四处乱跑，像什么样子？”听到手下来报小姐今日偷偷出门，傅恪特意守在此处逮个正着，想要给个教训。如今看到她那一副明明心有不满却表现得低眉顺眼，不知道心中怎么编排他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无力。

“日后出门须得给你母亲报备，且身边必须有三两个家丁，再有这种情况，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谨遵父亲教诲。若无事，女儿便告退了。”

傅恪摆了摆手，傅知湘便拎起裙摆逃离了这后门是非之地。

看着女儿跑远的方向，傅恪陷入了沉思。“小姐如今都是大姑娘了，愈发端庄，再不似小时候那般跳脱了。”府中的王伯跟随傅恪多年，也算是看着傅知湘长大的，不由得发出感叹。

傅恪捋了捋胡子，摇摇头，“端庄？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最清楚……”

傅知湘越过了后园，进了屋内，才坐下来喘一口气。平日里的贴身侍婢茵茵赶忙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小姐怎的出去了这么久？夫人来看您你，被我给敷衍过去了，差些给我吓死了。”

“我就去城中茶馆听说书先生说了一下午的书。这说书先生歌颂了一下午皇恩浩荡，想来近些年陛下做得极好。”傅知湘仰首喝了一盏茶后道。

“小姐你下次还是不要一个人了，万一遇到危险可怎么办啊？下次还是带上茵茵吧，若有不测……”茵茵咕哝着。

“若有不测，你这小身板能做什么？保护好你自己就好，我可不用你挂心。”傅知湘摸了摸茵茵的背安慰她，“我方才从后门回来，被爹逮到了，还好他没有苛责于我，不然我可必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小姐你下次出府必须告知夫人，否则茵茵也不提你掩护了。”茵茵鼓着小嘴板着脸道，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傅知湘捏了捏茵茵鼓成包子模样的小脸，有些疑惑:“不知道父亲今天怎么回事，竟然没有罚我。我都觉得奇怪，根据他的脾气，不把我打一顿，或者罚我狠狠地抄书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姐，您别这么说老爷。我看得出来，他也是关心……”见傅知湘脸色变了，茵茵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饿了，怎么今日的晚膳还没有送来。茵茵你去催催……”

傅知湘看到茵茵离开了，将手肘支在桌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无意识轻轻地敲打桌案。父亲三年前自江南知府携母亲调至长安，而今官至丞相才把自己接到长安。三年以来，她一向是江南府邸里唯一的主子，如今骤然来了长安，风土人情自不必说，还要受着爹娘的约束，终归是不大习惯的。

翌日一早醒来，窗牍外的青竹迎风摇曳，混着深秋的寒凉吸入鼻息。天空阴沉沉的，布满了灰蒙蒙的云朵，云层之上本该湛蓝的天空竟是一缕明媚的阳光都射不透。

“小姐可算是醒了，今夜宫中有宴会，这可是您来京城第一次参加宴会，可得艳压群芳呢。”茵茵一边替傅知湘铺床一边念叨。

“今夜的宴会一是为贵妃娘娘贺生，二是为得胜归来的将军们庆贺，他们这些年抵御外敌，劳苦功高。我不是宴会的中心，衣着打扮不失了礼数就好。”傅知湘无所谓地倒了杯茶，捧了本史书看了起来，“茵茵，你瞧这前朝的常威将军甚是厉害，年仅三十便立下汗马功劳，将北方游牧民族击退四百余里。可惜启元帝逝世后，新帝懦弱无能，主和昏庸，游牧民族更是又打入中原。常威将军晚年甚是唏嘘，报国无门，眼看万里江山落入敌手，眼看守护的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唯有望着懦弱的新帝同奸佞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以致落了个吐血而亡的结局。”

茵茵掸了掸床铺上不存在的灰尘，将两侧的帘子挂起来：“小姐不必担心，别的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知道，咱们太子殿下，也可比拟常威将军。殿下战功赫赫，爱民如子，咱们陛下也不是昏庸的主，还有咱们老爷这位贤臣呢……”

“父亲贤名在外自不必说，我来长安以后，发觉陛下确乎是深受百姓爱戴，至于太子殿下？”傅知湘放下了手捧的史书，疑惑地看着茵茵。她在江南生长，史书、传记不曾少读，倒是鲜少听闻本朝之事。江南粮食自给自足，雨水充沛，又无北方匈奴骚扰，天高皇帝远，长此以往，当地官员成为了自得一方的土皇帝，也就鲜少宣扬朝中之事。

“是啊，奴婢的祖上就居住在边境一带，有一次北方的匈奴侵略了奴婢的村子，他们放火烧了村子，祖父祖母都被杀死了，爹侥幸逃出，流浪到庐州遇到了阿娘，这才有了奴婢。只可惜奴婢爹娘是个薄命的人，奴婢才七岁便死了。还好遇到了小姐，买下了茵茵，不然茵茵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茵茵微微一笑，祖父母的事情也是父亲告诉她的，她对匈奴的恨没有切身经历过，比不得父亲。“爹临终前告诉茵茵，若有一日匈奴被灭，一定要去他的坟前上一炷香。因此，后来太子殿下追击匈奴七百里，替祖父母报了仇，茵茵还去父亲的坟前祭拜了他。咱们太子殿下呐，在茵茵心中就如天神一般，比常威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傅知湘鲜少听茵茵说过自己的身世，没想到这背后也是一段悲惨的故事，她抱住茵茵，将下巴置于她的肩上，双手抚着她的后背：“茵茵，以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日后，我去哪，你就去哪。你若是有了心仪的郎君，我就让阿娘给你们做主。”

“小姐，你真好。嘿嘿——”茵茵没心没肺的笑了笑。

“还有！”傅知湘拍打了一下她的背，颇为不快地道，“说了多少次，不许自称奴婢。”

茵茵乖乖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眸子里有些水光。

一番梳洗打扮后，傅知湘和母亲乘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她依然穿着那件水绿色的衣衫，辅以同色系的几支朱钗。既让人觉得这姑娘家是用心打扮的又不会过于抢风头。

宋萋萋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的装束不错，倒不是你平时非黑即白的了。”

“毕竟是入宫，女儿也不好叫您和父亲丢了脸面。”傅知湘靠在宋萋萋的肩膀上，乖乖巧巧。

她很珍惜和娘亲在一起的时光。

“皇宫不比外面，你又是丞相的女儿，少不得有眼睛盯着你。如果招架不住，就不要说话，我同你爹自然会护着你。”宋萋萋爱抚着女儿的头。

“娘，你就放心吧。没人能欺负得了我。只是一个贵妃的生辰，竟然办得如此盛大……”

“有些话自己知道，放在心里就行。说出来容易惹了祸事！”宋萋萋假意生气女儿的口无遮拦，敲了一下傅知湘的额头。

她假装吃痛，“娘你打得好疼啊！”

“为娘是想让你长长记性。但是在娘面前，你自然什么话都能说。陛下如今独宠贵妃，皇后娘娘又从不参与俗事，潜心礼佛。这位贵妃娘娘，已是位同副后。排场大了些也是正常。”

“那难道说今晚的宴席皇后娘娘也不会来？”

“任何宴会皇后娘娘都不会参加。”

傅知湘读过不少志怪小说，一个从不在世人面前出现的皇后，说不定，根本不存在。想到此种可能性，她顿时觉得冷汗淋漓。

“贵妃娘娘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二皇子在朝中势力也是与日俱生，和太子殿下分庭抗礼。你爹的意思是咱们家不沾染这些事情，所以娘要叮嘱你一句，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二人所迷惑。”

“娘你想什么呢。太子和煜王都不是我能招惹的，更何况……我……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了。”

“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哪家的公子？为娘怎的从未听你提过？”宋萋萋听到女儿说到心仪的人，不免激动起来。

又看到傅知湘一脸坦诚，未有半分女儿家提及心上人时的娇羞，不免怀疑起来。也许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女儿拿来诓自己的借口。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常威将军晚年情形（自己瞎编的）时，我想到了历史上的许多名人。战国四大名将？冠军侯？卫青大将军？他们都曾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在史书上留下风华的身姿。可更让我想到的是辛弃疾的那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是陆游的那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