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成功激起厨师的怒意，简和接着火上浇油：“如果您不收我的货，那我只好卖给一楼了，他们的厨师手艺虽然比不上您，但说不定愿意出个漂亮的价钱。”
“你敢和楼底下的谈生意？”厨师回想起某些事，牙都快咬碎了，“别看那老东西长了张善人脸，他才是真的吃骨头不吐渣，谁要是和他一起赚钱肯定损阴德，等死了以后都得被鬼扒掉十八层皮。”
这话引起了简和的兴趣，他或许可以从厨师的口中套出些许楼下的信息。
听厨师的语气，对楼下的憎恨似乎不只是生意竞争。
稍微编排了措辞，简和作出一副没见识的疑惑神情，诱使厨师深入细讲，“大家都说一楼食堂的老板是个和善的老先生，听您这意思，难道风评与实际有偏差？”
“偏差？”厨师冷笑连连，“呵呵，那老货只有一张皮像人，心肝肺腑早烂透了，鬼都嫌他恶心。楼底下的汤闻着香吧，穷学生可消受不起，里面煮的可不是什么‘动物’的骨肉，是婴胎。”
闻言，简和眉心一皱道：“婴胎？您怕是说错了，是婴儿胎盘吧？紫河车可入药，虽说当成食材来熬汤不常见，其实也无可厚非。”
厨师陡然拔高声音，“胎盘那种玩意有什么稀罕？我说的就是婴儿，活婴！”
震耳欲聋的怒吼响彻整个厨房，吊绳上的转丝灯左摇右晃，摇摇欲坠。
简和等面前暴躁的男人稍微平静下来后，他细声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用婴儿来熬汤，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厨师果真上钩，一脸阴沉地吐露道：“没听过就对了，这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知道的东西。有种古法熬制的汤，叫做‘太岁汤’，食材是刚出生的活婴，喝下汤，便等于喝下了婴儿的寿命，延年养身，永葆青春。”
简和心头了然，不允许携带进食堂的‘太岁汤’真如他猜测的那样，是一楼的骨肉汤。
只不过他没想到，如此喜庆的汤名，是由这般血淋淋的食材熬制而成。
比起二楼菜单上那些名字诡异的菜色，一楼的骨肉汤简直更为渗人可怖。
厨师顿了顿，接着说：“老东西用这汤笼络了不少权贵。他用学校食堂的锅来熬，就是因为大学食堂卫生管理宽松，处理垃圾也方便，不容易被人发现。”
“怎么会是这样……”日常用餐的食堂竟有这档子秘密，简和是真的有些惊诧。
压下反胃的感觉，他还得维持生意人的人设，“我个人认为，做生意赚钱都是次要，主要看对方这颗心正不正，一楼的承包人也太邪门了，还是和您这样的人合作叫人放心。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哪有医院肯卖活婴，这不是纯粹犯罪吗？”
“谁告诉你货在医院进的？那老东西有特殊的进货途径。”厨师提到进货，神色阴翳非常。
“老不要脸的，用身体不舒服需要照顾当理由，骗了不知多少个来食堂勤工俭学的女娃去他家，在人家喝的吃的里面下药，再卖给有钱有势的畜生，当个拉皮条赚中间钱。”
“能来食堂打短工的女娃大多家里困难，读过书，脸皮又薄，那老货还专挑老实的女娃下手！第一次成功之后，他联合买家端着脸用权钱一威胁，再软和地给点安抚费，就这样哄骗女娃给畜生包养。”
“等女娃肚子大了……”说到这里，厨师黑紫色的嘴唇止不住的哆嗦，不知是因痛还是恨。
他撑着旁边的水泥台深深喘气，无法再继续讲下去，血丝满布的眼目被泪光模糊，“小伙子，要是你认识有女娃在读书，提醒她防着点畜生，别太心善脸皮薄，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家里人讲，别自己撑着。家里有女娃的，难哟！”
简和失语。
厨师的话中信息含量实在太大，以至于他沉思了小会儿，才消化过来。
贫困的女学生让他联想到教室里的那具流泪的女尸，以及厕所化作一滩脓血的鬼婴。
很难说它们和厨师提到的事没有联系。
貌似平静的校园中，竟有如此离奇的事件悄然发生。
难怪“在原本的世界线里，“它”以这所学校为基点，收集到了巨额的邪异能量来壮大自身。
简和从厨师的脸上读出明显的悲伤，或许这些受害者中，便有厨师生前的至亲。
他放轻了嗓音问：“您怎么了解得这样清楚？”
厨师转动不甚灵活的眼珠，看向简和。
许是因为情绪低落，他本就青白的脸面更显灰败，“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或许我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不会成了枉死鬼，黄泉路都走不上道。”
这话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厨师直接承认了自己鬼物的身份。
简和不由得问道：“既然您已经是鬼，有办法找那家伙算账吗？”
“做不到的，我只能在这间厨房里活动。哪怕那老东西站在楼下，就和我隔了一层地板，但我永远没法伤到他。”厨师摇头，面上恨意转作无望的空茫，“既然复不了仇，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醒’过来，还要清醒地记着，还要恨。”
简和不用想也知道，厨师死后依然徘徊在此，是“它”的手笔。
他稍默几秒，见高壮的鬼厨师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奇怪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烂事天天藏心里头，憋得慌。”厨师斜扯嘴角，“而且你长得不像生意人，像个好人。”
厨师笑得颇为难看，黑痣上的长毛一抖一抖，简和却从壮汉的脸上识出了几分诡异的腼腆。
真是个实诚的鬼大叔。
简和于心稍愧，为自己骗吃骗喝的打算。
但他还没忘记来食堂的目的，就算不顾自己，楼底下还有个路游知在等着他带食物回去。
他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温声道：“这您说得就不对了，我是个做生意的好人。不管您这次要收多少货，我都给您打个对折怎么样？算我们今天交个朋友。”
说完软和的，简和接着故作为难地补充，“就是……我那个合伙人他特挑剔，要是您愿意给我两盘样菜打包带给他看看的话，我一定能说服他同意。”
“我是鬼，可做不成活人的生意。”鬼厨师叹了口气，“而且我知道，小伙子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生意，为的是吃口东西。我可以做菜给你，权当敬你的胆气，还有……谢你听我说了刚才那些话。”
言罢，鬼厨师重新拿起菜刀，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洗。
刀经水过后，锋刃雪亮。
简和没想到事情达成得这样轻易，鬼厨师明知他谎言欺骗却还是答应了为他做菜，让他心中那股揪着的情绪愈加难捱。
思索片刻后，他瞥见鬼厨师手中的那把刀，赞道：“真是把锋利的刀。”
鬼厨师握住刀柄，将它举到眼前，痴痴地欣赏，颇为自得，“那是当然，小伙子你还算识货。这可是我从乡下带来的，祖传的好刀，切肉剁骨就和划拉豆腐块一样轻松。”
“这把刀，宰了无数的牲畜，却杀不了真正的畜生，真是可惜。”简和的语声温和，说话时却淡无表情，蓝瞳中映射出刀光，冷意成冰，“或许，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鬼厨师摇头道：“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老货狡猾得很，你对付不了他，只是白白去送死。”
简和正色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既然都听到了，那我怎能视若罔闻？”
鬼厨师一愣，将目光从刀上挪到面前的白发学生身上。
在昏暗腥臭的厨房中，这人站在那儿，仿佛罩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辉光。
让他想起了离开故乡的晚上，头顶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月的光他总疑心是冷的，偏偏又那样亮。
一路照着绝望愤怒的他，走出上半辈子埋头苦耕的黄土地，来到遥远的繁华都市寻找正义。
怔然半响，他的眼张开，又合上，滚下一滴带着油光的泪。
“……”
鬼厨师没有多言谢意，只是精心地从冰柜里挑了块他生前买来的，尚未腐坏的腊肉。
接着，他以快刀将肉切成碎末，配好香料与佐菜，甩进锅里，点上明火激烈翻炒。
火苗像是有生命一般跃动，明黄灿烂，比头顶的灯泡亮上许多。
整个厨房的压抑感似乎都被这把火烧了个精光。
鬼厨师颠着勺，忽然笑起来，望向简和道：“我这刀暂时宰不到‘畜生’，至少可以做出盘好菜来，填饱穷学生的肚子，是不是？”
他笑得畅快，横肉直抖。
简和同样回以笑容。
引他而来的女童一直静待在原地，逢此景，她也跟着弯了眼，原本似纸苍白的脸被火焰映得微微发黄，多了几分喜庆温暖的年画样。
不多时，饭菜皆备好，简和同厨师打过招呼后，出了二楼食堂的大门。
他瞥见一瘦高人形靠在底层楼梯口的墙边，低垂着头，面容隐在暗处。
在他上去那么久的时间里，路游知竟保持着原样，连一寸的距离都没往别处挪。
路游知刹那间便感应到了简和，他抬头上望，额前细碎黑发无风自扬，扫过眼镜前框。
两人对视，简和撞上了一张霜白阴冷的脸孔，镜片后的褐色眼瞳中恍有血浪掀腾，是反光的缘故吗？
这双眼睛好像……
刚冒出半个念头，他骤感头疼，太阳穴似针扎一般，脑海中无数的记忆画面被搅作色彩斑斓的泥浆，晕得他想吐。
在他晃动的视野中，路游知忽然笑起来，虎齿尖尖，于黑暗中透出森然暴戾，似恶兽终于显露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