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亮起灯火,大门推开。
傅大夫披着外衣,手里握着灯盏,侧身让开:“快,送进来我看看。”
司徒震疾步冲进房间,将不停挣扎的周燃放在诊塌上。
他刚一松手,棉被就被掀下去,人也紧跟着往下滚。司徒震慌得连忙接住周燃,强行把他压在塌上。
“疼……好疼……司徒震……救救我……”
傅大夫将灯盏放在旁边,沉声道:“你按住他,我来诊脉。”
他一手捉住周燃的右小臂使其打直,另一只手四指并拢虚虚握拳、切在他的右手腕脉络处。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周燃的手,叹息道:“老夫所料不差,是生长痛。”
“生长痛?”司徒震扶起周燃,抓住他的手给他别到腰后,连胳膊带人一起紧紧抱在怀里,以免他乱滚撞伤打伤自己。
“是的。”傅大夫穿好外衣,徐徐解释道,“生长痛是0~3岁孩童一种特有的现象,因为骨骼的快速生长,筋络、肌理、皮肉等遭受拉扯而产生的疼痛,多半发作于夜晚。这种疼痛是每个人幼年时期都会经历的,或剧烈、或轻微,程度不一。等人长大了,这段记忆也就消失了,所以除了医者,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看了一眼周燃,叹道:“不过弟妹的情况,比普通孩童的生长痛严重多了。过去十几年,他的身体一直被药物压抑着不能生长,骤然失去钳制,又服用了老夫开的促生长药剂,就像一张被压到极致的弓,反弹也必然剧烈至极。”
“那傅兄能否开一剂止痛汤药,缓解内子的疼痛?”看见周燃备受折磨的模样,司徒震不禁心如刀割。
“这就是老夫叹气的地方。”傅大夫无奈摇头,“除了那剂促生长汤药,弟妹不可以再服用任何药物。任何药物都与它相冲,一旦服用,就是剧毒。”
“那岂不是说……”司徒震顿时皱紧眉头,“只能生熬?”
傅大夫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司徒震低头,看见他满头的汗水、惨白的脸色、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由说道:“燃燃,要不……我们不喝药了,好不好?”
周燃努力忍耐疼痛,使劲睁大眼睛瞪司徒震:“不,不要……我要喝、我要喝!”
他一摇头,泪水哗啦啦往下淌。
司徒震轻捏他的后颈,不忍道:“可是你会疼。七七四十九天,每一天你都会像现在这样疼。”
“我不疼。”周燃咬紧牙关不再呼痛,抬起脑袋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让我喝,求求你了。”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能畏葸不前?
你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今天吗?我真的受够了这副畸形的身体。
我也想抬头挺胸站在人前。
我也想大大方方脱光衣裳露出臂膀和胸膛。
我真的受够了仰起脑袋看周围的每一个人!
司徒震,让我继续喝药,让我继续生长。
即便前路是刀山火海,求求你放手,让我去蹚。
求求你,求求你了!
司徒震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双不停往外流泪、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里看懂了他的决心。
终于,他闭了闭眼,沉声道:“那就熬。我陪你一起熬过这四十九天。”
“谢谢你。”周燃惨白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
他艰难地直起腰,笨拙地撞在司徒震柔软的嘴唇上,声如蚊蚋地唤道:“夫君。”
司徒震握住他的下巴,垂下眼帘。
轻轻回吻,触之则离。
片刻后,司徒震拉起被子将周燃一裹,重新横抱起来,说道:“傅兄,今晚打扰你了。你继续休息吧,我们回去了。”
“不打紧。”傅大夫把两人送到门口,又递了一盏灯笼过去,“天黑,小心看路。”
回去的路上,周燃安分极了。
他双臂搂着自己的脖子,脑袋枕在自己的肩膀,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儿,若不是怀里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打颤,司徒震几乎都要以为他不疼了。
“疼就喊出来,好过一些。”司徒震柔声低劝。
“不,我不疼。”周燃含糊的声音响起,又极快地闭嘴。
司徒震长叹一口气,深感奈何不了他的小倔脾气,只好尽力走得稳些,让他舒服一些。
两人回到屋里,折腾到天蒙蒙亮,周燃的生长痛才慢慢消退。
周燃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薄薄的里衣被汗湿透。
司徒震本想叫热水,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却见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趴在怀里用湿漉漉的眼睛依赖地望着他:“夫君,我饿了。”
司徒震呼吸一窒,握住他窄腰的手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
他缓缓吐出胸中那口气,手慢慢放松,低声说道:“别叫了。”
周燃满眼疑惑:“为什么?”
“不是时候。”司徒震抬起手,大拇指轻轻按住他失去血色的嘴唇,隐忍又饱含暗示,“可你这样唤我,我忍不住。”
周燃脑海中浮现出那三本厚厚的图册,人物姿态栩栩如生。他脸热地偏过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先用毛巾擦一擦,换好衣服我们就吃饭。”
司徒震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让厨房先弄点能吃的端过来,不拘是什么,后面再做些营养丰富、味道好的,慢慢端上桌。
等两人穿好衣服、洗漱完毕,饭桌上已经有了一盘冷卤牛肉、两碗青菜面和两小碟腌菜。
冷卤牛肉是现切的,青菜面是现下的,腌菜是刚从坛子里舀出来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备好端上来了,非常快。
周燃拿起筷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盘冷卤牛肉,不停地咽口水。
司徒震有些讶异:“不觉得反胃吗?”
周燃使劲摇头,他只感觉香得厉害,让他口舌生津,让他的肚子咕噜噜叫得越发响。
司徒震洒然一笑,端起冷卤牛肉,用筷子全部赶进他面前的那碗青菜面里:“吃吧。”
周燃傻乎乎地问:“你不吃吗?”
“后面还有,急什么?”司徒震浑不在意。
周燃想了想,从碗里夹起一片,放到司徒震的碗里,认真道:“我们一起吃。”
说完,他便如饿虎扑食般,整张脸都几乎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吃得贼香。
而司徒震盯着碗里那块色泽油亮、香味四溢的牛肉,扬了下眉。
他夹起那块牛肉放入口中咀嚼,轻轻点头,漆黑的眼睛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
……
随后几日,两人就这么熬着。
每天晚上入睡前喝一碗药,趁着前半夜还没开始痛赶紧睡一会儿。
到了后半夜周燃被疼醒了,司徒震就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不让他疼得乱滚撞伤自己。
周燃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咬紧牙关,即使身体痛得直打颤也一声不吭。
直到汗水打湿衣衫。
直到天亮。
某天早上,司徒震照常替他擦拭身体,换干净的里衣。
周燃的手臂从衣服袖管伸出来,司徒震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连衣带都忘了系。
他抓住他的手臂,盯着袖口处那一小截白皙的肌肤,迟疑地说:“你好像……长(zhang)长(chang)了。”
周燃微愣,然后立刻看向自己的手腕。
袖口与手掌根部之间多了约莫一指宽的距离。周燃的所有衣裳都是量体裁衣刚刚合身,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周燃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圆。
狐狸般勾起的眼皮硬生生撑成了小鹿般的圆眼。
“我……长长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在惊呼,在兴奋地尖叫!
“我真的长长了!”
司徒震退后两步,招招手:“下来站直了,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手臂长长了,腿只会长长更多。
周燃跳下床,迫不及待扑到司徒震怀里,揪住他的衣襟期待地仰望他。
“不许踮脚。”司徒震好笑地提醒,手掌轻轻压在他的头顶,正经道,“也不能抬头。”
“身体打直,肚子收起来。”
“哦。”周燃低头,乖巧地一一照做,直愣愣地站着就像一块木板。
司徒震以自身为参照,在胸口比划了两下,给出结论:“的确长高了,原先不到我的胸口,但现在已经有我的胸口高了。”
“真的吗?”周燃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不敢相信似地又问了第二遍,“真的吗?”
司徒震翘起嘴角,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点头:“真的。”
“我长高了,我真的长高了……”周燃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嘴里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我长高了,我有司徒震胸口高了。”
他说一句,笑一会儿,又说一句,又笑一会儿,让人几乎怀疑他高兴傻了。
司徒震两只手握住周燃的肩膀,弯腰抬眼仔细打量他的面容:“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变化。”
漂亮的眉眼,精致挺翘的鼻子,如花苞般的嘴唇,肉嘟嘟的脸颊肉,尖尖的下巴。
还是一张娃娃脸,因为人傻了眼睛失去了那抹勾魂夺魄的妩媚风姿,看起来更加幼稚了。
“没什么变化。”司徒震捏住他软乎乎的脸颊肉,捉弄般地甩了甩,“大约是时日还短,看不出来。”
他耐心地替他系好衣带,穿上外衣,将某个小傻子带到桌边坐下:“吃饭。”
吃饭两个字唤回了周燃的神智。
闻到桌上的饭菜香味,他就开始不停地咽口水。
如今饭桌上的菜肴已不同于第一天那般简陋,而是种类多样、色香味俱全,成为了司徒府一天之中最丰富的一餐,而且天刚亮就送过来了,绝不会让饿肚子的周燃等待。
周燃其他的东西看也不看,手直直伸向烤得香喷喷、油滋滋的小羊排。
抓住末端的骨头,将整块肉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也太好吃了吧。”周燃幸福得差点儿哭出来。
不管吃多少次他都要感叹,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没有之一!
司徒震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将他的蠢样子尽纳于眼底。
——腮帮子鼓鼓,嘴边油乎乎,两只眼睛冒着泪花。
司徒震的手指虚虚地搭在嘴边,提醒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他促狭地想,等以后周燃情绪稳定了再回忆这段时光,一定恨不得从地缝钻进去,从此消失在世间。
到时候随便逗一逗,就能将他逗得双颊染红,羞愤欲死。
肯定特别好玩儿。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