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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七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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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二人被一声枪响惊醒。陆远道先醒来,却是苏理先起了身。他看了一眼身旁,却没有发现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垫子底下将两人的枪都别在了腰上,匆匆走了出来。

苏理看着躺在台阶前,虽睁着眼睛却一片茫然的陆远道喊道:“远道,快起来,出事了!”

陆远道“嗯”了一声,却没有没动作。

苏理俯身将人拉了起来,嘴上还一直念叨着:“快起来,出事了,城门那儿枪响了。”

陆远道本来借着苏理的力上身已经离了地,这会儿听了苏理的话,全身都在用劲儿,苏理一下子脱了手,陆远道又摔了回去。

“操!”

陆远道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吸气,苏理见了也懵了,再去拉人的时候使足了劲儿。

“咱们俩快点儿过去!”

陆远道听了也有些急,跟着苏理,忍着疼,一溜烟儿地朝城门跑了过去。

二人到了城门附近,却再难朝前走近一步。城门附近拥塞着一群人,人群这会儿还在增加,而且正以一种细碎的步子在朝前挤着。

“不行,咱俩这样什么都看不到啊。”

陆远道试着朝前挤了几次,发现都是徒劳。显然他想看清状况的心情没有他人对于生的渴望那样义无反顾。

“走!”

苏理左右看看,拉着陆远道钻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陆远道跟得跌跌撞撞,主要原因是路径不大熟悉,有时还会撞上拐角的墙。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儿,苏理突然停住,指了指眼前的墙,简短道:“上去。”

“上去?”

陆远道四处看了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一个腾空跳跃,便上了一旁人家的院墙。随后朝苏理伸出手,将对方也拉了上来。说实话,对于苏理而言,这样的帮助反而减弱了他本身的机动性。二人沿着院墙一直走到了那户人家厢房的屋顶上,此刻下面的情况正焦灼着,他二人的位置到没谁会去在意。

“远道,你父亲!”

陆远道过来时最先看向那些拥挤的人们,还未朝城根儿底下看上一眼。这会儿听了苏理的话,一转头便看见他那位县长父亲正站在城门前的一处高架上。

“看来老爷子是早有准备啊,说不定都在这儿守了半宿了,就等这些个兔子撞到他身上呢。”

“那是说你父亲已经有对策了?”

陆远道没有回答,只是朝前探了探身子,突然说道:“老爷子带枪了?”

苏理也眯起眼睛看了看,这位县长大人确实带了枪,而且此刻正握在手中。

“不只带了枪,可能已经开过了。”

陆远道自然也想到了那声把他们俩惊醒的枪声,他一瞬间似乎知道自己的父亲想要做的事。

“你父亲枪法很好吗?”

陆远道看着远处年过半百精神烁烁的父亲,有些无奈地道:“我的枪法就是老爷子教的。如果他想开枪打死一个人,那个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死。”

苏理震惊地看向陆远道,反问道:“你是说?手段会这么极端吗?”

“也或许他把希望寄托在那百分之一上了。”

虽然这样的想法同他父亲似乎不相称,可此刻他终于肯接受,他的父亲不是个好人,甚至是邪恶的,然而当他接受了他的不堪时,也就更容易接受对方自有其善良之处这样悖逆的存在。

“说不定事情不像咱们想的那么不利呢!”

陆远道点点头,可嘴上却道:“到了这会儿人和动物的界限就更模糊了。”

苏理看向陆远道,发现这人竟然在笑,之后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屋顶上。

“你……”

苏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看错了,此刻有一种恍惚之感。

“苏理这是好事。我想我父亲他虽然追名逐利,万事以利益为先,可他却是没杀过人的,下面那些人越是疯狂近兽,我父亲的心便越硬,他那一枪便打得越准。”

苏理听了这话着实有些吃惊,反问道:“越准?怎么个越准?杀人越准吗?”

陆远道拽了一下苏理的胳膊,示意这人坐下来。待苏理坐稳了,这才回道:“杀人越准,那不想杀人时也就越准。”

苏理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沉重。接着问道:“远道啊,那你想你父亲手上沾血吗?”

陆远道或许是看得累了,抬头望向了月亮。下面人头攒动的,很是累眼睛。

“苏理,咱们早就没得选了,在抛弃了自己的仁慈的那一刻就没得选了。不是我父亲也会是别人,可没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不是吗。你懂,我懂,他更懂。所以你看,他早早就等在那儿了。”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就朝着最坏的结果去了,那你和你父亲……”

陆远道半垂着双眼,如庙里的菩萨。

“我父亲估计把今儿晚上的事已经在心里琢磨几个来回了,他会站在这儿,没有将这事假手于人,就证明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这是赌上命的。”

不待苏理说话,便又是两声枪响。

“各位,各位,今儿白日里我想有关人员已经将事情的严重性同大家都说清楚了,我自然也能理解大家此刻的情绪和作为,毕竟我的妻儿也在这座城内。然而如今别说大家出不去,所有人都拥挤在这儿,大家争先恐后的,难免发生踩踏事件,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尤其是小孩子,最容易成为踩踏事件中的伤亡者。按目前的资料显示,此次的疫病,小孩子是不存在被感染的危险的,此刻带着孩子逃亡,并非明智之举。再者真有闯出去的,无非是将病毒带到了城外,令自己的亲人好友因你而罹患此灾难,大家又于心何忍啊。这会儿我们正在积极研制疫苗,此刻城门前的大家也并未显示患病的迹象,又何必为了尚未降临的灾难而孤注一掷的将自己的亲人朋友置于险地呢。大家都回去吧,好吧,大家都回去吧。家中有患病者,无论是病情严重与否都会被集体收治,并对宅子进行消毒处理。怎么样,大家先回去吧。”

陆县长说到这儿嗓子已经哑了。当然,他的枪仍握在手上,丝毫不见放松。

苏理看了看下面安静下来的人们,宽慰道:“看来还有效果的。”

陆远道轻轻嗤笑,回道:“看着吧,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就在陆远道这话刚落地,人群前头就有一个胖子挤了出来,对陆县长喊道:“您这会儿说这些都没用,没有法子治病,你让我们在这城里耗着,这不就是等死吗。再说老子没有媳妇没有孩子,连亲故也都死绝了,就剩老哥儿我一个了。我不能死,我死了可就啥都没有了。”

这位黑脸儿胖子的一句话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气氛又挑了起来,甚至是更高涨了。人群里不停地喊着就是就是,还有说什么当官儿的杀人了这些个话的。可站在陆县长的角度,他退让了,这些人真的冲出去了,那对于外面的人同样是杀人。

陆县长手里的枪转了个方向,虽然还是低垂着的,可明显对准了那个胖子。所有人中,只有坐在别人家房顶上的陆远道看见了,也只有他才熟悉自己的父亲开枪时的动作。

“你说你不想死。那你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否染了病吗?如果这会儿你已经染了病,按你的状况看也不过是轻症。城里的大家已经在研制解毒的疫苗,你这会儿到了外面,按你说的,你没有亲故,你也不介意他人死活,你说你自己不能死,好,你到了外面发了病,外面的人对这个病半点儿都不了解,他们用什么救你?你今天耗尽心力逃了,除了加速死亡还有什么益处没有?”

人群中这会儿又有人被这番话劝服了,然而并不包括那个黑脸胖子。

“你跟老子说不着,有病?你才有病呢。老子这会儿神清气爽,好着呢。老子就要走,今儿非得走不可。”

那胖子说着就朝着陆县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陆县长抬枪一下子打在他的脚边儿上。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之后便像入了暑伏的苍蝇,没个头脑地乱嗡嗡。

“你可以走!”

陆县长说着,这才举起枪对准了那个黑脸胖子。

那胖子咽了口唾沫,嘴里嚷嚷着:“我就不信你真敢打死老子。”

在那胖子的右脚尚未落地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响,那黑脸儿胖子胸口中了一枪,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都开始喊叫起来,一口一个杀人了杀人了。陆县长朝身后的士兵抬了抬手,二十几名带枪的士兵一齐朝天上鸣了两枪,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今儿大家可以走,不过想怎么走可不是自己能选的。”陆县长将□□里的最后一枚子弹取了出来,然后对着众人接着说道:“我不想这里流血,可也并不介意流血。当然,我手里这枚子弹不是留给你们的,是留给我自己的。我今儿要了你们的命,他日一切安稳了,我就用自己的命赔给你们。按说买卖一对一才是不亏不欠,如果这地上再躺一个,你们也不要说我欠了你们的,毕竟我也就这一条命。”

人群这时静的出奇,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了一丝活物,月亮宁静地注视着大地,连风也在休息,那些个植物用叶子在呼吸,用根在思考,就是那样的寂静。此刻城门前拥挤着一群一群的人,然而没有谁先开口。直到人群中一个小男孩儿从妈妈的怀中醒过来,哇地一声哭了,那女人边唱着摇篮曲哄着孩子边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到母子二人身影隐入一旁的小巷,人群就像突然松开手的一把筷子,纷纷散去了。

直到城门前只剩下那二十个士兵、陆县长和那具此刻躺在地上的半个身子浸在血中的□□,陆远道带着苏理从房顶一跃而下,没有理会他父亲,径自朝着那具□□而去。他下意识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掌心儿,这才颤着手按住那黑脸胖子脖颈的动脉处。

“活着,他还活着,苏理,他妈的他还活着!”

苏理这会儿有些不大信任陆远道,不为别的,他是见了那人手抖成什么样子的。于是也蹲下身,拨开陆远道的手,自己亲自试探了一下。

“还真活着!”

陆远道听了苏理的话,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好像连他自己也并不多信任自己。

“父亲,这人还活着。”陆远道高声告诉陆县长。接着对不远处的几个士兵说道:“你们四个,拆个门板,两班倒着将这人快些抬去医院救治。”

那四个士兵敬了个礼,就近拆了个门板,抬着那黑脸胖子一路疾行送去了医院。

陆远道此刻安了心,这才来到他父亲跟前,生生掰开他父亲的手指,才将那手中的枪夺了下来。

“爸,爸,咱们回家吧!那人没死,是真的,那人没死!你看老天爷对你还是仁慈的,这证明你做的并非什么错事。”

陆永安活到如今他自认为这辈子分两世,二十三岁前是热情莽撞有血有泪的少年,二十三岁后就是冷血无情的一个名声不错的好官,他以为他再也不会有想哭的时候,即便是死。可杀人从不在他的人生预估中,当他听说那人还活着时,他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可他不能哭,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再也不是能哭的少年人了,他只能狠狠地握着手中空了子弹的□□,等着血从心脏回流到四肢百骸,血液奔涌着朝心脏而去的时候,就是他哭的时候。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他的人生就要进入第三世了、

“回家!”

“对,回家!”

陆永安隔开儿子伸过来的手,淡定地走下了高台,像个战场上凯旋的将军。然而他的胜利又同那些将军不同,他的胜利不在于流血,而在于无人死亡。

陆府的门一打开,门外的三人便看见吕柔站在门内,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回来啦!”

吕柔笑意盈盈地看着三个人,多余的话一概不问。

陆永安也微笑着回道:“嗯,回来了!”

仅仅两句话,陆远道同苏理觉得是那么漫长。也确实漫长,跨越生死的漫长。

“快点儿进来吧!两个孩子也别折腾了,今天先在宝宝房间歇一晚,明儿早上我给你们做些好吃的,这会儿更应该吃得好些。”

陆远道同苏理看了一眼,苏理对着这位他很喜欢的女性长辈时总是很难欺骗自己,他其实很想看看陆远道曾经住过的房间。于是他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苏理说完,将身侧的位置让了出来。陆远道见父亲的情绪已经稳定,便也不多打扰自己父母相处。对父亲说道:“爸,您今儿早些休息吧,不要想太多,想得太多会让你同妈妈更像父女的。”

陆远道说完这话,赶忙拉着苏理跑远了。

吕柔看着这父子二人的相处颇吃惊,不禁问道:“你们父子俩怎么了?宝宝今天怎么敢说这些个不正经的话?”

陆永安此刻并未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受到了什么损伤。虽然对自己的父亲用这样调侃的语气实属不敬,可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个俏皮话能令他更放松。

“小柔啊,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这是陆永安在父子关系中第一次反省。

“宝宝是个好孩子!”

陆永安看着自己的妻子,笑着问道:“是说我不是个好父亲?”

吕柔没有否认,回道:“你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因为你对他的严厉,也不是因为你对他失望后的放纵,而是因为你作为父亲,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男性长辈,你不曾多陪陪他。当然这些很重要,可在我看来却又不是最要紧的。”

陆永安突然停住脚步,深深地凝视着吕柔,这个看似美丽柔弱,却内心坚韧的好女人,此刻他像是第一次见到他心爱的女孩儿时那样目光灼灼。

“小柔,那你说说,在你看来最紧要的又是什么?”

吕柔在最初是半搀扶着陆永安的,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对方是需要她的,那是他不想任何人看见的脆弱,唯独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可以无形闯入。而此刻,或说在陆远道的那番颇不正经的话之后,吕柔感受到她搀扶的手臂上的肌肉变得柔软,不再紧绷着,她便悄悄地像一个柔弱的妻子般,将手挎在自己丈夫的手臂上。

吕柔拍了拍陆永安的手臂,二人边走吕柔边说道:“永安啊,你做的最不好的是没有给宝宝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方向和人生观啊。你让一个内心柔弱的孩子去拿枪,最初也是你带着他到深林里狩猎,再后来你又放弃了他,你说他得多伤心难过啊!幸好!幸好!”吕柔连说了两声幸好!之后用一种温柔的仿佛能抚平微风眉间褶皱的语气道:“宝宝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心在做着这件事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了却没有费力阻拦。我知道,他即便是死也想死得干净些。其实能干净的死去是一件多难的事儿啊,多数人这辈子总是会带着几分无奈愧疚离开的。我是个母亲,我自然舍不得我的孩子,可我也想让他如愿以偿,能够不带愧疚地死去或许是他能抓到的最好的良药了。”

吕柔说着声音不住的颤抖,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陆永安抽出手,拦住吕柔的肩膀,将对方半个身子都圈在怀里。

“小柔,是我对不起宝宝,从今天起我会还你一个也能干净死去的丈夫。”

吕柔听了,破涕为笑。

“听你说的,感觉咱们仨要埋在一块儿了,宝宝怕是不愿意呢。”

吕柔不怕死,在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所经历的危险,在她想成全自己的孩子时,在她看开了儿子的生死后,她就不怕死了;在今夜她猜测到自己的丈夫的所作所为,在她看破了丈夫的离去后,她就更不怕死了。因为在她看来,无论是生是死,无论到哪儿,他们一家三口都在一处。真到了那一天,她不会自杀,她吃好睡好,清清醒醒地想着那父子俩。相比于此,她最怕的反倒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这父子俩才要伤心了。没有人比吕柔自己更清楚,她的心是无比坚韧的,她看得分明,自己儿子同她像了九成,只有那一成对亲近人的心软像极了自己的丈夫。

“他不愿意?他还不愿意?我还嫌弃闹腾呢。”

吕柔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不为别的,这话在她听来更像一位父亲说的话。是的,是一位父亲,而不是县长大人。

“快走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烫烫脚解解乏儿,之后还有比这更难闯的关呢。”

陆永安难得柔情地说道:“有你在,我这个半百老头子还怕什么呢。你也说宝宝如今很好,也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有了无论如何险难都坚定着要去做的事,即便结果有所缺憾,可我想宝宝也会好好生活的。”

吕柔明显听出自己的丈夫在念宝宝二字时有些磕绊,她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着这个年龄所没有可爱一面。

“我在,我一直都在!”

吕柔半靠着自己的丈夫,这其实是一件很失仪态的事,不很庄重,可她此刻就想这样做,不为别的,她只是爱着这个男人而已。这夜的后来,只有顽皮又好奇的风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进了卧房,连月光都被拦在了那面湖绿色的窗帘外。

这边苏理跟着陆远道来到了那人的卧房,这些个日子没有人居住,却仍是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日日打扫的。只是苏理以为陆远道的卧房会像很多有钱人家的少爷那样的摆设,不能说金碧辉煌吧,可总要有点儿富贵气啊。

“不是,远道啊,你这房间是遭劫了吗?”

空的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有回音儿。

陆远道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回道:“这不挺好吗!”

“这哪里好?”

苏理抬手指了指除了一张大床和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外加一个大衣柜的房间,惊讶地问道。

陆远道学着第一次去苏理家时苏理的姿势,实打实地靠在了那张实木桌子旁。

“清净!”

苏理揉揉额头,有些无奈。

“清净和冷清它是两个意思。”

陆远道听了苏理的话,想起了苏理的房间。

“其实也许是心里太空了,没什么可以填补的。苏理,我知道,或许你要说你的心也是缺了一角的,可缺了一角是什么意思你懂吗?那证明你心里有最浓烈的感情。我不是,我没有。过往那些年,我的心是真的空荡荡的。我有父母,有吃住,有名声地位,可我似乎什么都不曾渴求过。或许该说,当我第一次握住那把枪,当我第一次跟着父亲狩猎,当我第一次射杀那只兔子,当我所有的第一次都没有反抗时,我就再也不渴求任何东西了。当我每一次懦弱地做着我并不喜欢的事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知不觉把心搬空了。”

陆远道说完这些话,慢慢垂下了头。

“那远道,你恨你父亲吗?”

苏理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陆远道摇摇头,他从来不曾恨过对方。

“你怎么指望一个迷路的人能给另一个人指个方向呢。虽然他今年也五十多了,可毕竟也是第一次做人吗。不过应该是有怨的吧,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怨也早就没了,在我决定同你说话的那一刻起,我猜那怨就开始消散了。”

苏理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宽慰。他往一旁走了两步,仰面躺在陆远道的床上。

“别说,远道你这屋子冷清了些,可你这床还怪软和怪暖的。”

陆远道也走过来,躺了上去。

“之前没感觉,这会儿才发现这床比破庙那张破床垫子舒服多了。”陆远道突然在这当口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可我发现我还是在那张破床垫子上睡得舒坦。在那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这床上的丝绸床单被罩像是藏着密密麻麻的针一样,扎得我难受。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想我凭什么住这么好的屋子,睡这么好的床,吃这么好的食物呢,我做了什么劳动吗?没有。我做了什么需要别人供奉的事吗?也没有。我只是恰好生作陆县长的儿子而已。我喜欢深山老林,感觉逃离了这里。”

苏理半晌才转过头看向陆远道,沉着声音问道:“远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待以前的你呢?”

这也是苏理最近会想到的事,虽然次数不多,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深思,可这个念头已经几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陆远道转过头,不很确定地反问道:“怎么看待以前的自己?”

苏理“嗯”的应了一声,之后便定定的看着陆远道,等着对方的答案。

陆远道转回头,看向屋顶。如今那里除了天花板什么都没有。

“这里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看不到云、看不到蓝天。可这里能看到尽头。”

“啊?”

苏理一瞬间有些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在回应自己的问题。

“我以前的日子就是这样,一抬眼就能看见尽头,闭上眼睛脑子里也还是这片天花板,即便在深山老林里,我也不喜欢睡觉,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夜空的那快黑幕就会急速下落,最后化为我卧房头顶上的这块天花板。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并不习惯,我望向破庙屋顶的那个破洞的时候心里总是惦记着这块天花板,它就像刻在我心里似的。包括我过往的一切,都像老蚌体内的石头子儿,只是老蚌的石头子儿最后变成了珍珠,而我的则慢慢消融了。如今我想也愿意同过往的自己和解,我想是对我如今的所作所为的一种肯定吧。”

苏理似有感触,接着道:“远道,我想我过去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而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尽头,不用困在永无止境的对我父亲的怨怼中,和对我母亲的离去所造成的缺失的不满中。”苏理顿了顿,笑着感叹道:“远道啊,你看,你和我是如此的不同。”

陆远道突然觉得眼前的那快天花板在无限扬升,缓缓露出天幕,露出月亮星空,露出在月亮身后缀着的几朵云。

“苏理,其实你和我是一类人。”

陆远道话落,二人同时转身看向对方,最后二人一道笑了起来。

“远道你说的对,咱俩其实是一类人。”

陆远道突然起身,对苏理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个少爷都怎么过日子吗?那今儿就让你体验体验。让我这个真少爷伺候伺候你这个一日的少爷。”

苏理“啊”了一声,茫然的坐起身,见那人已经转身出了卧房。

“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呢?”

苏理语带无奈。心想这人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呢,像个活泼的孩子。

不一会儿,陆远道端着个水盆儿进来,放在一旁的一个架子上。

“请吧少爷!”

苏理只觉得想笑,不过也配合地跟着起身,来到水盆前洗漱一番。之后陆远道就着苏理用过的水也胡乱将就着洗漱好,端着水盆又走了。

苏理坐在床边,心想这还没完吗。

“来吧少爷,该洗脚了。”

陆远道第二次端着水盆进来,明显那水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苏理看见这人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毛巾。不过当陆远道将水盆放在苏理脚下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等到苏理洗好了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毛巾将脚擦干,这时他看着对方说道:“刚刚我以为我看到了我母亲!”

是的,恍惚间他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她母亲,那个他念了前半辈子还会再念后半辈子的女人,他是那么的想念她。他想起了父亲卧房那张比自己卧室墙上还要大的照片,那张照片上从未曾有过灰迹,以及相框俩侧比别处发白的印子。

“我第一次觉得,我父亲也是很想念我母亲的。”

“那是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是同他生育了你这样一个优秀青年的女人,他怎么会不想呢。”

苏理点点头,突然转换了话题,对着眼前人说道:“少爷该享受的就没了吗?”

陆远道一摊手,回道:“还真没了!我也该去洗脚了。”

苏理也跟着一摊手,伪装出几分不屑,回道:“也不过如此吗。”

陆远道本来已经快出门了,听了这话,转回头应道:“对吧!”

苏理在陆远道身后轻声补了一句:“陆远道,你丫的算什么少爷啊!”

陆远道听后很开心,关门时的声音都更清脆,像个追逐太阳的少年。

苏理突然觉得,虽然陆永安不是个好父亲,可吕柔作为母亲,其实将陆远道保护的很好。那种柔软的鲜活的,一旦苏醒,便如映着蓝天的湖水一样清澈的心,一个能装得下天空的心,该是多宽广啊。或许这也是他在某一瞬间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原因。

等到陆远道洗完了脚回来,苏理突然对陆远道说道:“远道,你真的很幸运!”

陆远道不明就里,不过他确实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我也觉得自己怪幸运的!”

苏理同陆远道各自也并不想知道对方心里的答案。折腾了这么久,二人都已经很困倦了。苏理躺在床上,感觉到天幕缓缓落下,像是棉被一样柔软地贴合着他的身体,就像他所看见的终点一样。而陆远道此刻正坐在他的棉被上,梦一般飞过了屋顶,飞向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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