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陆远道先于苏理醒来，他像是小时候起床时那样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上暖融融的，人也很有精神。苏理随后醒来，如他所想，昨夜的事果然是这憨小子做的一个梦，今儿醒来连半句也没提。不过或许是错觉，苏理感觉到眼前在活动筋骨的人似乎自己同自己消解了什么矛盾，流露出的气息是一种顺畅的流动的气息，不仅自身受益，似乎和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他身边的人也会变得通透顺畅。那是一种很滋养人的如春雨般的气质。
陆远道一转身，看见苏理正躺在那儿睁着眼睛看着他。
“你醒啦？有结果了吗？”
“结果不好不坏，今儿还得去一趟。”
“好啊，那咱俩赶紧洗漱，然后直接过去。”
苏理懒洋洋的起身，问道：“怎么感觉你今天很有精神？”
陆远道人都已经到了院内，听了苏理的话又折回来说道：“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今天精力十足，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全身就像阻塞的筋络都打通了，估计是昨儿睡得好。”
苏理不自禁地挑了挑眉，不为别的，他只是觉的这人像是太活泼了些。
“快去打水吧。”
“好嘞！”
苏理听见对方哒哒哒离去时轻快的脚步声，不禁有些想笑。
“果然，小孩子虽然很可爱，可很多时候也很招人烦，比如这无处宣泄的旺盛精力。”
或许是被陆远道的精神气儿所感染，这天他将图书馆内所有相关书籍都翻了个遍，然而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本来还想着有结果了直接去找你父亲呢。”
陆远道的脚步也没那么轻快了，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低落。
“看来是先前几次实在是太容易了些。”
苏理的话令陆远道心情好了些许，不禁宽慰似地说道：“所以这么看咱们已经很幸运了。嗯嗯！”
“不过她也说所有的都在了，可偏偏缺失了一部分。”
“那会不会是有人借走了没有还回来？”
陆远道这话说完，自己先心凉了半截儿，真要是如此，那他们又要到何处去寻呢。
“先别想这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那要是没路了呢？”
“那就弃车上山，就是辛劳了些。”
陆远道想也没想地问，苏理想也没想地答。
二人怀着同早晨出门时迥异的心情回到了破庙。陆远道想起今天还没有给荷花换水，于是从井里舀了半碗清水，将原本剩下的小半碗儿浑浊的水换了。
“苏理啊，你看这荷花是不是在用清水清洁自己啊。”
陆远道踮着脚，下巴担在供桌上，看着眼前泛着清香的荷花。
“不是和人一样吗。”
“你说如果人的思想腐朽了那能把自己臭死吗？”
苏理正翻着先前的几本书，想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地方。
“你看哪坨屎是嫌弃自己臭的，只会嫌弃别人香。”
陆远道心想这人嘴真毒，不禁笑了。
陆远道心下太欢快，这脚下就不见稳了，这脚上泄了力整个人便朝后撅了过去。
苏理喊了一声“祖宗”，紧忙跑过来想看看人怎么样。要是以往他或许还没这么担心，这不昨儿才听说平地摔跤还能把人摔骨折了，陆远道这会儿可是头实打实地磕在了地上。
“祖宗，你没事儿吧，没摔傻吧。”
苏理见这人虽然眼珠在动，可就是不说话，心里有些发急。
“苏理啊，你说咱俩是不是太幸运了。”
“真摔傻了吧你。快起来吧。”
苏理手上使力，想将安然躺在地上的人拽起来。
陆远道坐起身，揉揉自己摔得有些生疼的后脑勺，语气欢快地道：“那本书在供桌底下，书皮和其中两本是一样的。”不过话落瞬间，陆远道就用迥异的语气接着说道：“这么说的话突然感觉没这么幸运了。”
苏理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在陆远道看来，是信仰同科学在背道而驰。
“可最关键的部分竟然会在庙里被菩萨庇护着，按你的说法这可是极幸运的事了。”
“唉，我这也是属于庸人自扰了，这种事确实怎么想怎么是。”
说着跪下身，手探到供桌下，将那本落了灰的书拿了过来。
“这怎么是个外国名字？”
陆远道见书上作者栏竟然写着个英文名字，心凉了一半儿，也没了刚刚的雀跃。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这本书的一瞬间就觉得这是他们需要的，而且苏理竟然也盲目的相信了。虽然情绪不佳，陆远道仍旧好好地将书递给苏理，没有将自己擅自兴起希望却又破灭后的情绪发泄在一个物件儿上。
苏理接过书，第一眼也不禁朝作者栏看过去。
“艾米尔？艾米尔？”
陆远道感觉最后那句艾米尔三个字对方的音儿都破了。
“艾米尔咋啦？”
苏理一把抱住陆远道，双脚离地，朝对方怀里蹦跶。
“远道啊远道，我真是爱死你了。你简直就是程咬金啊，真是个福将啊。”
陆远道梗着脖子，头不住地往后靠，然而于事无补。
“喂喂喂，有完没完啊。”
苏理松开陆远道，扬扬手中的书。
“我都忘了我姥姥有这么个洋名儿了，他们当年流行这个。”
陆远道也有些惊讶，问道：“所以歪打正着了？”
苏理翻开书，里面是一水儿的英文。
“别说，但凡没有今天这个事儿，怕是咱们无头苍蝇似的翻遍了图书馆的所有书也是枉然呢。”
陆远道揉揉自己火辣辣终于开始闹腾的红肿的后脑勺，不禁嘟嘟囔囔地说道：“咱姥姥也真是的，差点儿错过了。”
苏理不轻不重地在陆远道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道：“说话这么没个四六儿，小心咱姥姥找你聊文化课。”
陆远道听了立马闭嘴，他不怕“咱姥姥”找他，他怕文化课啊。
“那你快点儿看看，我回家弄些吃的，顺便和我父亲也通个气儿。之后咱俩也得有个身份吧，不然怎么堂而皇之地闯人家的研究室啊。”
苏理头也没抬，随便摆摆手，自顾自看书去了。等陆远道提着一兜儿杂粮馒头和一小坛酸萝卜回来时，苏理那本书还剩下三分之二。
“给。吃口东西再看吧。”
苏理似乎是听见了陆远道的话，眼不离书，直接伸过手，陆远道放了个最大的馒头在对方手上。苏理看着书吃着馒头，陆远道看着看书的苏理吃着馒头，自己也吃着馒头，等他觉得馒头太噎人的时候就给自己和对方喂一口萝卜咸菜。这就是为什么苏理最后看完书时，不仅人饱了，而且还说不出地渴。因为陆远道觉得自己噎的时候不多，但觉得对方噎的时候更多些，于是一小碗儿咸菜，苏理吃了三分之二，而一兜馒头，陆远道吃了三分之二。大概就像上课无聊的小朋友，一坨鼻屎也能玩儿半天吧。
苏理放下书，眼睛有些发花，看着陆远道那双眼睛都像是俩英文字母。苏理揉眼睛的档口儿，陆远道吃掉了手里的最后一口馒头。等苏理的眼睛好些了，陆远道也终于倒开嘴问了。
“有结果了？”
苏理点点头，很慎重地回道：“有结果了。不过这都是纯理论性的东西，需要实验来佐证。”
陆远道欣喜的一下蹦了起来，在庙里疯跑了一圈儿，最后立在苏理面前，满脸笑意。
“那快走啊，去找你父亲，快走快走。”
陆远道朝苏理伸出手，想将苏理拉起来。苏理有些犹豫地将手递给陆远道，被对方拽起身后晃了晃这才站稳。
陆远道见苏理面儿上有难，不禁问道：“怎么了？这不是该高兴的事吗？怎么面有忧色？”
苏理抬手压着自己的一侧眉毛，不然他总觉得自己的双眉似乎紧皱着。
“咱们是不是该扯个谎儿？”
苏理说得犹豫，这更令陆远道疑惑。
“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为什么要扯谎啊？”
苏理侧过脸，有些艰涩地开口道：“因为这事儿有些说不清啊。怎么说这东西是我这个没什么资历甚至没什么经验的愣头青找到的？你我又为什么会找它？当年发生的事又为什么和今天的事有联系？重点是你和我，你和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事有联系？我不怕别的，我是怕他们当你我说的话都是儿戏，那届时不是耽误了大事儿吗。”
陆远道初时有些茫然，他不大懂得他们搞研究的这个群体的事，但他多少懂些人情，一思量也就明白了，苏理说的事确实不得不防。
“你不知道，老爷子之所以一直独自做研究，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所以才自己出来的。也幸好我祖父母们留下的资产还不少，不然就他又搞研究又不懂营生的，我和他可能早一道儿饿死了。”
陆远道有些尴尬地笑了，这人对父亲的怨言还不少呢。这点儿怨言不影响感情，可就像草席子上的毛毛刺儿，不致命，但有时刺那么一下还挺提神儿。
陆远道听到苏理提到他父亲，心里也像被毛毛刺儿扎了一下，有什么瞬间就通了。
“对呀！”陆远道整个五官都在动，他就将这样一张五官都准备出家的脸凑到苏理跟前，眉飞色舞地说道：“苏理，果然咱们还是得找老爷子一趟。”也不待苏理细问，他就像剁饺子馅儿时的乱刀似的，叨叨着说：“你想啊，你没有的老爷子都有，你不行可老爷子是权威啊。只要你和我说服了老爷子，那一切不是都好说了？而且我想老爷子一定会相信的，毕竟之前那么没谱儿的事儿他都信了咱俩，这会儿更没有不信的理由啊。只要证明是可行的，那一切就都有救了，这比他们每日里盲目地大海捞针要强多了啊。不管如何，这都是份儿希望，老爷子不会不同意的。”
苏理想了想，倒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那咱们走吧。先同我父亲单独说一声，也看看他的意见。”
陆远道同苏理急慌慌出了门，脚下生风似地赶到了医院，然而并没有进去门。
“这怎么办？”
苏理转头又同门卫商量，然而并无用处。二人今日也是赶得不巧了，先前有个自称是某某教授兼副院长的夫人进了医院，闹了好一场。说那位教授不干人事儿，这会儿染了病了也是活该。这不，上一班岗的门卫挨了训不说，还被罚了一个月的工资。
苏理将打听来的话同陆远道说了一遍，陆远道不禁嚷道：“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这会儿都凑什么热闹呢。”
“我再去试试。”
苏理又找到那个门卫，问那人是否有内部电话，如果有的话让他借用一下，他们不进去，打个电话让里面的人出来。那门卫见两人一副良善模样，觉得人家这要求也怪合理，就用内部电话帮着找了人。等苏老爷子出来同二人相见时距离他们来到这儿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
“爸！”
“叔叔！”
二人看见苏老爷子虽然头发炸刺儿，但面目更加刚毅，神色沉稳，面容也红润，倒也不用他们过多担心。
苏老爷子开门见山，没有多客套，直截了当地问：“我这儿进展有，但不大，你俩有啥新进展吗？”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将俩人引到一处树下，三人怕是自己也不知为何，纷纷蹲了下来，围成一个小圈子。
“老爷子，您那儿有进展了？”
老爷子“嗯”的应了一声，说道：“好消息就是病毒到如今都没有变异的迹象，实验显示的结果是这病毒很稳定。”
陆、苏二人听了也很欣喜。一种稳定的病毒可要比经常变异的病毒要憨厚多了。
“这病毒还是个老实人。”
陆远道真诚地夸赞道。
苏老爷子接茬道：“是挺老实的。这病毒就是那种力气大但是脑子不好的主儿。不过一力降十会，这病毒皮厚啊。”
苏理见这爷俩不知不觉间将谈话引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忙往回拉。
“爸，我们这儿有了些进展。”
陆远道在一旁连声道：“对对对。”
老爷子很欣喜，一下站起身，看着俩人的头旋儿道：“有进展了？”
陆、苏二人也站起身。
“如果实验过了，那可以说咱们已经来到了终点。可如果实验不过，那就相当于进展为零。”
苏理说的很慎重。虽然在场的三人都渴望这就是终点，可也都不敢太乐观。大部分人的乐观都会被失败消磨。
“先说说具体情况。”
苏老爷子再次缓缓蹲了下去，陆、苏二人也跟着蹲下了。
老爷子听了前因后果，也知道了二人的来意。想了想，才郑重地问道：“孩子，你这辈子想做些什么吗？如果咱们这次侥幸能活着，那你想做什么呢？”
苏理很干脆地回道：“我想继承祖辈和您的衣钵。虽然如今看我就是个不成器的，可父亲，我这辈子除了搞科研应该不会做第二件事了，也不想干别的事。”
老爷子拍拍苏理的肩膀，欣慰地道：“好，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下面我说的话你可要听清楚了。这个实验我只能从旁指导，因为我不可能力排众议，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你们这儿。不说这赌注太大，就说你们的压力也将成倍增加。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将来的出路，那还有什么比从现在开始更好的时机呢。所以这个实验你自己来做，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苏理有些激动，喊了句“爸爸”，猛地站起身，苏老爷子同陆远道也跟着一道起身。
“孩子，爸爸相信你。这只是个实验，一个验证实验，无外乎两种答案，成功或是失败，这都在咱们的接受范围呢。所以别怕，有什么可怕的。”
陆远道也一把抓住苏理的手臂，同对方道：“苏理，你是好样的。虽然我不行，可你行啊。”
苏理心想这人说的话毫无逻辑，但很暖人心。
“行。”
三人说着又一道蹲下去。苏老爷子交代了苏理一些注意事项。不为别的，只是苏理这两年没做过实验了，怕会有些生疏。而且对于这次的病毒，苏老爷子了解的更透彻全面些。
“那你俩先回家里准备准备。我那个实验室虽然小，但是应该不会缺任何东西。不过几天不用了，也没人照看，还是要详细检查一下，免得因为细微之事而功败垂成。”
苏理道了声“好”，陆远道虽然完全不清楚如何做，但是也跟着点头。最后三人起身，各自去忙各自的。不远处的警卫一直探头朝这边看着，只见三人蹲下起来，蹲下又起来，几次之后也就不再好奇了。这警卫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病了，他只觉得那天的日头更晃眼些，抬头看去，令人眩晕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