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回到破庙，未有片刻的休息，破庙便迎来了“客人”。那只正满屋唧唧唧唧地叫着的燕子突然哑了嗓子。苏理同陆远道感觉到身后的异样，一同转身朝街上望去。街上站着一只仙鹤，除了嘴通体雪白。苏理同陆远道二人瞬间失去呼吸，对于这位不速之客，他二人再清楚不过了。只见那只仙鹤微微抖了一下身上的羽毛，摇身一变，那街上便多了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苏、陆二人，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直至最后越过二人，站到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跟前，那像是无形中掐住苏、陆二人脖子的手才松开了些。

苏理最先回过神来，并且拍了陆远道肩膀一下，陆远道才猛然吸了口气，你能看见他的腹腔急速地瘪了下去。苏理缓缓转身，甚至脚下磕绊了一下。

“你来了！”

那个白衣少年半转过身看向苏理，反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苏理老实地回道：“不知道！”

显然这个回答并不在白衣少年的预期内，他彻底转过身子，问道：“那为什么这么问？”

苏理自己也闹不清，只道：“或许是种感觉，感觉你会来，也或许是我从心里仍想见你一面。”

白衣少年歪着头，有些疑惑地问道：“那又为什么想见我？”

还不待苏理回答，倒是静了许久的陆远道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白衣少年叹了口气，诚恳地道：“我来看看它。”

陆远道朝前踏出半步，带着些许咄咄逼人的架势接着反问道：“如今看见了，又如何？”

白衣少奶面对着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笑着道：“挺好的！”

“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白衣少年微微低头，眉头紧皱，思虑片刻才回道：“我不知道。”

陆远道一个箭步冲到白衣少年眼前，高声问道：“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

他像是被突来的怒气裹挟住，说的话也越来越冲。

白衣少年抬手点了点陆远道的眉心，平淡地说道：“和当初的我一样呢！”

陆远道听了这话，所有的怒气像退潮一样不见了，只剩下浑身战栗又湿哒哒的他自己。对方一句话就让他心虚不已，就让他溃不成军，对方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他是谁？他陆远道又是什么好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今天的一切事情的起因为何，凭什么对方不能愤怒？凭什么只有自己可以是执刀的人？

苏理原本在一旁看着，也想寻个答案。可没想到陆远道溃败的如此快又如此彻底，他不得不撑着对方的半个身子才能勉强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远道！”

苏理有些担忧的唤道。二人挨得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在微微颤抖。

“独自看着月亮的时候，我有时也会这样。”

白衣少年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着旁人的事。

苏理将陆远道扶着坐在那张破床垫子上，转头沉着声音问道：“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白衣少年看看苏理，又看看仍旧在颤抖的陆远道，缓缓开口道：“或许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和他，只是来看看所谓的迷途知返的人类。”

苏理听了这话也不禁叹气，语气也平和了不少，反问道：“那你对于自己看到的一切还满意吗？”

说着，苏理的视线再次落在陆远道的头顶上，眼神充满担忧。有几根翘起的发丝颤动着，像是再冲着苏理打招呼，说它有多不安，有多难过。

“我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的眼神再次变得迷茫，皱着眉，微侧着头看着苏理。

“那你又想要什么呢？”

白衣少年摇摇头，它也不知道了。

“先前啊我想所有人类都死掉就好了。所有人类都死掉了，林子里就不会再出现□□的声音了，我们住的地方也不会一点点缩减再缩减，它们就可以像很久以前一样生活了。”白衣少年说着，突然笑了，对着苏理道：“你知道吗，没有□□的时候人类都很怕小老虎的，可现在人类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白衣少年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面对着陆远道缓缓坐了下来。

“其实我很早就见过你的，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怀里抱着一只兔子，人也长得跟只兔子似的怪可爱的。再后来你就带着枪来了。有好几次，真的，有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你。可每一次我都没有动手，我想到那个小兔子似的可爱人类幼崽，我就下不了手了。再后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这一次你们杀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它们自愿的。自愿的！当然我也同意了，同意了的！我是同意的。”

白衣少年说话时一直盯着陆远道，而陆远道由最初的躲闪，到最后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将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烙印进心里。等对方说完了想说的话时，陆远道早已泪流满面。

白衣少年抬手沾了沾陆远道的眼泪，又舔了舔，轻声问道：“你哭了？”

话落的瞬间，白衣少年也不禁哭了起来。

苏理看着二人，一脚踹在一旁的实木柱子上，心想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你们俩……”

苏理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了，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那只不知忧愁的燕子轻轻扇着翅膀落在了苏理肩上。苏理看到它，心下瞬间有了计较。

“乖，去啄一口那个傻子。”

苏理指了指仍木着脸流着眼泪的陆远道，怂恿着这只不谙世事的燕子。

“唧唧？”

苏理自是听不懂那燕子“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也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真的飞到了陆远道眼前，转了个圈圈儿，然后像落在他肩头一样落在了陆远道的肩头。陆远道带着泪痕的脸微微偏头，那只“没良心”的燕子就挨着陆远道的脸蹭了蹭。陆远道一瞬间觉得自己死灰一样的心再次被注入了血液，又一次咚咚咚地跳动起来。

白衣少年自从那只燕子飞到它和陆远道的中间后，目光就一只跟随者，而且是痴迷地跟随着。当它看见这只燕子的第一眼时，它就知晓了陆远道、苏理、燕子这三者之间的故事，或许这就是它想看到的。

“我该回去了。”

白衣少年脸上的泪干了，它的眼睛也不曾像陆远道那般红肿，此刻看着它倒像是从未哭过似的。话尚未说完，它已经来到了院中央，展开了洁白的翅膀。

陆远道将燕子护在手心里，猛然起身追了出去，被撞了一下的苏理也紧跟了过去。苏理看到，陆远道同那白衣少年再次呈现出对立的姿态。只是这一次不只有他，还有那只燕子站在他身侧。

“喂，你还不能走！”

陆远道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他不是怕对方就这样飞走了，而是被自己心里的话堵着，想要尽快地、想要大声地说出来，让对方听见。这几乎是一种急于出口的誓言，对着月亮，对着太阳，对着高山流水，对着清风白云，对着万事万物的誓言。

那白衣少年真的收起了翅膀，静静地站在那当一个聆听者。

“我承认我想救下于你而言十恶不赦的人类，这我承认。我知道你已经给了选择，可最后你失望了，你看着他们最后连对自我同类的生命的敬畏也失去了，我知道，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

陆远道突然停住话头儿，大口地呼吸起来。他话说的太急，几乎没有喘气。

白衣少年听到这里神色变得冷漠，语气淡漠地反问道：“这就是你想说的？”

陆远道再次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我想救你眼中早已腐烂透了的人类，不对，是说不仅仅是他们。当然，这些个他们里也包括我这样的恶魔。我想说我也想救你，救你想救的大家，我也想山是山水是水，山上跑着动物，水里游着鱼。不管我曾经是怎样的人，可这些就是真的。”

苏理见陆远道彻底说完了话，一步踏上前，对着白衣少年说道：“我也是。”

白衣少年笑了，那笑像是春天的风在嘴角晕开的最柔情的弧度，温柔地轻易地抚平了他人心上的不安。它展开翅膀，这一次头也不回地朝着月亮飞去，最后变成月亮上得一个黑色的点点。

陆远道仰着头，仍望着那白衣少年离去的方向。苏理朝着陆远道靠了过来，也朝着月亮看去。

“它走了！”

“嗯！”

苏理应和道，他只是感觉到陆远道此刻似乎并不需要他多说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还会再回来。”

陆远道缓缓伸出手，那只被他护在手心里的燕子扑棱棱地飞了出去，远处的月亮便缓缓降落，最终落在他的手心里。

“不管如何，我想它同你我的想法合该是一样的，都只是为了大家能够更和谐的在一起生活着。你我懂的，它也懂的，这样就很好了吧！”

陆远道缓缓合上双手，假意束缚着手心儿上的月光。他感到一股清凉，像是甘霖一样落在他心上。

“操，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苏理边说话边拽着陆远道回了庙内，然后自觉地找出几个空桶，放在破了洞的屋顶下。

陆远道坐在那张破床垫子上，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当初咱们没有把这个洞补上呢？”

苏理手上忙活着嘴上也没闲着，接茬道：“还不是你要看星星看月亮，不然早就封上了。”

陆远道好像这会儿才想起来，这确实是他说过的话，可仍不甘示弱都回道：“那是谁说要看看冬日里下雪时是什么景致的？”

苏理干咳两声，心虚地道：“彼此彼此吧！”

心想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还笑话谁啊。

陆远道笑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得，俩大老爷们挣这个，怪没意思。”

苏理也跟着笑了，一矮身也坐了下来。

“这一场雨一场风的，快到夏日了吧！”

“嗯！”

想到此，陆远道的眉心不禁皱了起来。苏理自然也看到了，只是还不等他宽慰，那只燕子从雨中飞了回来，一头扎进陆远道怀里，甩了二人一脸的水珠子。

“操，我就说它是个小没良心的。”

陆远道抹了一把脸上水珠子，嘴上也没闲着，嘀嘀咕咕地说着这只燕子的坏话。而那只燕子才不理会对方说了些什么，唧唧地叫了两声，又从陆远道怀里飞走了，落在了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的手心里，安安稳稳地趴了下来，像是把那里当成了新的家。

苏理把脸上的水珠子擦干净，笑嘻嘻地说道：“你看它倒是知道好赖，还给自己找个了新家。”

陆远道倒头躺下，嘴上说着：“它就是没良心。”

苏理挑了下眉毛，调侃道：“你也就嘴上说说，恨不得自己给它在菩萨手心里搭个窝。”

陆远道把脸别过去，嘴上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哪有！老子可干不出这磨磨唧唧的事儿。”

苏理心想这要是将来有了女儿也定然是个女儿奴。

“不过也许这预示着一切都会回归？”

陆远道听了这话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苏理以为对方是不是已经睡了，转头看过去，却发现那人仍瞪大眼睛看着因为下雨而显得黑漆漆的夜空。

“怎么不说话？”

苏理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声音中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轻柔，像是怕惊醒了那暂停的命运之轮。

陆远道拧着眉头，同样轻声回道：“我不知道，苏理，你说如果一切都会回归，那曾经经历的一切苦难又有什么用呢？”

苏理思虑半晌，认真地回道：“大概最重要的就是死与活之间吧，你说的意义或许就在这之间。就像人会死，可仍要出生一样。这世上哪有长长久久的安稳呢，自然也没有长长久久的苦难吧！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再次轮转了，可兴许就是那十年、二十年就会是百年千年那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象征着希望的存在呢。或许你我如今不只是为了这世上的生灵在努力，也是为了给之后的人，那些仍心存爱的，对生命对爱仍有所敬意的人，给他们的一份希望呢。”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苏理的话，陆远道的眼圈儿瞬间红了起来，为了掩饰，他没好气地说道：“真他妈的说的好听，我可算是见识到了他妈的什么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了。”

苏理微微摇头，心想这人就是不诚恳，那滴晶晶莹莹的眼泪可不比落进桶里的雨滴小啊。

“苏理！”

陆远道念了声苏理的名字，却没有再说话。此刻陆远道还不懂，苏理对于他就像是一句格言，就像人在低谷也会不断告诉自己的那句“加油”。苏理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的存在，也有这样的力量。

苏理“嗯”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道：“陆远道，其实你很好，你是个很好的人，你现在也很好！”

众所周知，苏理是不对外人撒谎的，他只欺骗他自己。陆远道心想那就当对方说的关于自己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吧！

“睡吧！”

苏理打了个哈欠，不只为何那突来的疲倦像汹涌的海浪，卷着他朝更深更黑的海底而去。

陆远道也很困了，可他仍强撑着，对苏理道：“你先睡吧，我想在闭上眼睛之前再看一眼星星。”

苏理翻了个身，侧对着陆远道，含含糊糊地道：“雨停了，星星和月亮出来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道：“太阳也出来了。”

苏理话落，陆远道便看见了漫天的星斗，他想自己将永远记得这一刻。在他合上双眼之前，他整个人像是从屋顶的那个破洞里飞升出去，看见了漫天的星在笑。真好啊，连星星也笑得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