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张梅梅眉飞色舞地回答：“张秃子答应得可痛快了，要不是我说你不想太张扬他都想直接来给你送锦旗了。”

“哪有那么夸张，”季遇哭笑不得，见张梅梅要打方向盘立马开口阻止：“别拐，我们先去你那儿。”

小黄车在张梅梅手上扭了个不太灵活的弯，季遇抱着大包小包差点直接拍到车窗上。

张梅梅擦了一把冷汗，余光心虚地瞥过副驾：“没事儿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要直接把东西送过去呢……”

季遇背着身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转过头一脸云淡风轻地对张梅梅说：“没事儿，我们先去你那儿把事情定下来，再说其他的。”

“好嘞！”张梅梅激动地一脚油门踩下去，小黄车在土路上扬起一片沙尘，没过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季遇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房间，张梅梅站在旁边急切地搓搓手，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开始吧？”

季遇随手将东西放在一旁，点点头：“开始吧。”

张梅梅正襟危坐与季遇隔着桌子遥遥相望，桌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叠盖了公章的文件，场面一度非常正经。

张梅梅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开口：“尊敬的季遇先生，我仅代表村委会，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挚的感谢。”

“……不客气。”季遇波澜不惊地自己拿起那叠纸，善意地提醒：“但是刚才那句话一般都是我签完合约之后才说的，你说得有点早了。”

张梅梅：“……”

“……亏我还事先练习了一遍，”张梅梅捂着脸小声哀嚎，只露出两只窘迫的耳朵：“我果然是个废物啊啊啊……”

张梅梅自顾自地碎碎念，季遇充耳不闻，拿起文件一张一张看过去，仔细地确认其中的各种事宜：“所以你们村委会会以别的名义将捐助款送达到位，对吗？”

张梅梅停止哀嚎，恢复一本正经的营业状态认真回答道：“是的，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愿，由村委会出面，合理合法地保证大丫和二丫日后能正常接受教育并且保障秀娟奶奶的日常生活。”

季遇又问：“那村委会的理由是什么？”

张梅梅对答如流：“根据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村委会有必要对满足条件的失学儿童和孤寡老人进行救助。”

“是什么条件？”

“呃……”张梅梅这次被问倒了，挺直的腰板儿有点儿泄气：“这我还没编好……但是秀娟奶奶应该也不会问这么详细吧？”

季遇忍不住叹气：“重要的不是秀娟奶奶问不问，而是你们要怎么服众。”

“不患寡而患不均，总要找个恰当的理由才能合情合理地帮到他们，毕竟他们总要在村子里生活的。”

季遇考虑得很周到，但是张梅梅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哭丧着脸：“那要不别通过村委会了，你直接去跟秀娟奶奶说算了，这样秀娟奶奶还能记得你的好，不然便宜全让张秃子占了！”

“不太行，”季遇一口回绝：“那样对我们彼此都是负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梅梅的脑细胞都快死绝了，一脸呆滞地对着那叠合约喃喃自语：“所以应该是什么条件啊……特别穷？不行不行，刘麻子家穷得就差喝西北风了……那要求有两个孩子？也不成啊村里孩子多的多了去了……要不卡年龄？但是秀娟奶奶好像还没到90啊85以上的有好几家呢……”

季遇不清楚村里的情况，坐在一旁发呆。

“叮——”

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来自某个闲人：八点了，你还在跟张梅梅厮混。

厮混……季遇忍不住失笑，简单回了一条消息说了一下他们目前“厮混”的进度，没多久，那边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季遇点开扬声器，望川带着困意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就这？让她把要求设定成八十五岁以上丧偶且常年无子女在家，同时要求家里有两名失学儿童，年龄要在十二岁以下且性别必须为女，家庭人均可支配金额每年不超过1500块且均无劳动能力，我就不信这还能有重的。”

张梅梅听了望川的“点拨”目瞪口呆：“这会不会有点刻意……”

这已经不是有点了，这根本就是照着秀娟阿奶和大丫二丫的情况量身定做的。

只是还没等季遇说话，语音自动播放到下一条：“就这点儿小事磨叽半天，孤男寡女的大晚上共处一室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赶紧回来。”

张梅梅和季遇：“……”

季遇尴尬地关掉扬声器，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梅梅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谁占谁便宜？啊？我这如花似玉的一黄花大姑娘我占你便宜？！我……”

季遇不再犹豫，匆匆下笔，字迹潦草地将合约签好，一份塞到张梅梅手里，一份自己收好，打断她的牢骚：“这份给你，另一份我拿走了，刚才说的那个条件你再稍微润色一下，差不多别太生硬就行。”

说完扭头就走，宛如逃命一般，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什么，门都不敢再进，只从外面探了个脑袋进来：“对了，那堆东西到时候你帮我一块送过去，也算你们村委会的。”

“这事儿不着急你慢慢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走了啊。”

张梅梅手里拿着那份签好字的捐助合约，看了看旁边那坨乱七八糟够用好几年的文具，小声把牢骚接了下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呸呸呸，”说完羞红了脸，猛地甩甩头，“张梅梅你振作一点！男人都是身外物搞事业才最要紧！！”

季遇不知道张梅梅丰富的内心活动，开着手机的闪光灯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摸黑走着，回到刘瑞家时已经九点多了，草草洗漱一番，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发现望川居然还是醒着的。

“你还没睡？”

望川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看见季遇进来抬起头幽幽地叹气：“自家白菜天天往猪堆里跑，换你你睡得着吗。”

季遇：“……”

“你瞎占些什么便宜啊这都，”季遇把望川往里面推了推，自己也上了炕，猫在被子里舒服地眯起眼：“这件事由张梅梅出头最合适，大家都方便。”

望川不置可否，季遇没听到回应侧着头看向望川：“怎么？”

“没什么，”望川随意地划着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想到了一首诗。”

季遇侧身躺着，面朝望川，抬眼好奇地问道：“什么诗？”

“「然而阳光已将我的荒凉，变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荒凉。」”「1」

望川的声音很清亮，但季遇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消极的意味。

季遇从被子里钻出来，坐直身子看向望川：“你是觉得我不应该资助她们吗？”

望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季遇：“你觉得张梅梅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吗？”

“当然，”季遇没多想，脱口而出：“她考上了大学，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用早早地嫁人一辈子都待在村子里，这还不算改变命运吗？”

望川放下手机，黑色的瞳仁倒影出季遇的模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可是她现在还是在村子里。”

季遇反驳道：“那不一样，她是因为……”

“她是因为想要照顾她的爸妈，”望川平静地打断季遇：“她赚钱是为了爸妈，努力也是为了爸妈，她没有早早嫁人，但她跟那些嫁了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没有将一辈子奉献给夫家而是给了自己的原生家庭罢了。”

“读书没有改变她的思维，也没有让她学会独立思考，只会让她在发现族谱上没有自己名字的时候更加痛苦更加搞不懂这是为什么，但是只有痛苦和疑惑是没法改变命运的。”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致命的，有些人或许能挣脱这种潜移默化的规训——比如李斌，但有些人不能。

那么与其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痛苦，不如闭着眼睛顺从地愚蠢到底。

季遇明白望川的意思，只是他并不认同：“或许张梅梅现在还没能真的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至少她有可以改变的机会。”

“你说过的，你的工作就是给那些人一个选择的机会，至于怎么选，那是他们的事情，毕竟有得选总比没得选强吧？”

望川静静地看了季遇片刻，挪开视线后小声嘟囔：“我说的是委托人，又不是普罗大众。”

“还好你只认识秀娟奶奶一家，不然见一个帮一个，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你挥霍的。”

“可惜世界上不是只有你的委托人们会有遗憾，而且，”季遇半截身子变得冰凉，重新猫回被子里，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面不清不楚地说：“我又不是真的圣父，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勉强帮一帮。”

望川斩钉截铁地评价：“不，你就是圣父。”

季遇闷闷地否认：“我不是。”

“你是。”

“我不……”

“带着光圈的大白菜。”

“什……”

“带着光圈还有俩翅膀的大白菜。”

“……闭嘴吧你。”

“带着光……唔！”

“嘘，睡觉。”

季遇单手关掉灯，卧室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1」艾米丽·狄金森《夏之逃逸》

上一句是「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本文观点依然只代表作者个人

本人坚信

没有人会把一个没有自我的操线玩偶当作是一个平等且独立的人

哪怕是父母

所以试着做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