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到了尾声,都察院官员一应都被关押在刑部内堂,等候最终的审问定刑。
纪衡是经手那些女子伪供的第一人,史正业已被下令处死,他自知也难有活路,只盼着朝廷能给一家老小留条活路。
午后,纪衡受了传唤,前去受审。他面容清瘦,赴死仍不忘整理衣着,跟随刑部官兵离了内堂。
不想进入讯室后,见到的人竟是萧挽。
萧挽背着身子站立,还在翻看他的供词,问:“你是信州人?”
纪衡不敢抬头直视:“是。”
萧挽淡淡问:“听闻信州纪氏多在吏部当差,怎么唯独你一人在都察院任职?”
纪衡不知他问的这些与军妓案有何关联,但也诚实回答:“阁老有所不知,纪氏在我们当地是大姓,下官出身于清贫小户,入仕后官位低微,与吏部的几位纪大人并不相识。当年考中进士后任职都察院,是因为此间职位正好有缺。”
萧挽听了,没由来笑了一声。
纪衡虽与信州纪氏没什么关系,可吏部官员多是大公主党,都察院也权当他是大公主的人,自然提防着,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个次六品。
无非是党争门阀的弊害所致。
纪衡不知他在想什么,望见他笑,偶一恍惚。
萧挽朝他走了下来,说:“我见你这一手字写得很是工整,记述供词条理清楚,后面的判文也很有见地,只在都察院做个都事可惜了。”
纪衡望着他靴上绣着的金狮,微微皱起眉,摸不透他的用意。可听他称许自己,心中涌起无名波澜,犹豫要不要开口求他宽恕,或许能为亲人讨得一线生机。
“阁老大人,下官……”
只听得萧挽道:“案子既已调查清楚,再扣押着你也无用。收拾收拾回家去吧,明日来刑部督捕司任职。”
纪衡觉得是自己听岔了,望着萧挽地上的影子,僵着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与萧挽非亲非故,为何会……
直至他被几名官兵请了出去后,仰面见到那云间泻下的一抹天光,才如释重负,跪在阶上回身重重一磕:“多谢萧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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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戌时已过,文华殿内仍灯火通明,一帮阁臣忙着奋笔疾书。
萧挽离开刑部后,径直来了在内殿处理公务,手边的卷轴堆积如山,奉茶太监一晚上不知换了几杯热茶,他也顾不得喝上一口。
此时殿外来人通报:“阁老大人,陈老到了。”
陈元白历经三朝皇帝,乃是孝文皇帝在位时就供职于内阁的元老。但论他的生平实绩,除了几本经世著述外,着实乏善可陈,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他教出了萧挽这样的得意门生,还将他引荐到了当今皇上面前。
可这对如今的陈元白来说,却是个污点。
师生二人近些年疏远了,已有半年不曾会过面。见陈元白拄拐走了进来,萧挽敛起疲态,起身恭敬相迎:“这个时辰了,老师进宫可是有何急事?”
陈元白对萧挽惯没有好脸色,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不客气地问:“刑部将此次都察院涉案官员的处置报送上来,这份名录你可有看过?”
萧挽接过一看,答:“不错,上面的官员都是学生审定的。”
陈元白的白眉深拧,当即不快道:“满朝皆知史正业是周充的走狗,都察院这两年分权于六部之外,蛮横非为,全然成了那对父子的犬牙鹰爪,里头哪怕是个跑腿差役,也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好不容易能将这根大刺拔出,你为何不斩草除根,肃清朝政,反而还留那几个都察院的罪臣到刑部去任职?!”
侍监将茶水端了上来,萧挽双手捧盏,递给陈元白。陈元白愤然不受,萧挽一笑,便自己呷了一口。
“刑部缺人,”萧挽不紧不慢地道:“学生查过这几个人底细,还算干净,未必是与史正业同流合污之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暂时无人比他们更适合填刑部的空缺。”
陈元白似是听不进去,冷脸瞪着萧挽,打断他的话:“萧怀舒,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如今连你也掺和了两党之争?”
他一生耿介刚直,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的,若只是为了质问那份官员名录,哪用得着兴师动众深夜入宫,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反常之处。
萧挽掀起茶盖轻吹了吹,抬眸一定:“老师何出此言?”
陈元白喉间冷哼,忍气道:“你专门从青州找来官员佐证,可见你早知这案子里头的蹊跷。而那日皇上从沁山园移驾到都察院明镜堂,一路都是大公主陪在御前,如今细想起来,事事桩桩都赶得极巧,才让那帮女子有了行刺皇上的机会。再者,大公主党觊觎刑部的缺位并非一朝一夕了,这桩案子本就是由四皇子一党挑起的,这其中万缕千丝的联系,不难猜测是大公主从中插手,要打压周充与都察院,从而谋利。萧怀舒啊萧怀舒,你在一人之下的高位上不餍|足,竟还要插手党争,左右储君人选?”
萧挽听罢,生出一抹无奈的笑:“学生在老师面前,从来有口难辩。”
这话反倒是激怒了陈元白,他拐杖捶地,面红耳赤地痛骂道:“历朝历代为了争那储君之位,少不了朋党相为,更少不了血雨腥风!你看看当今西北兵政马□□败,中朝朋党相为,诸多弊端归根结底都是源于皇嗣党争之弊。我早告诫过你,内阁乃中庭枢要,只能忠心为皇上效力,尽心替百姓办事!那些官员为权利所驱,犹如蝇营狗苟,于两党趋之若鹜倒也罢了……可你既已身为内阁首辅,庙堂执牛耳者,最该公允公正,万万不该插手夺嫡之事!”
萧挽搁下茶盏,眼眸仍是柔和如月,却无意露着料峭的寒芒,躬身朝他一拜:“老师的教导,学生始终谨记在心。不过将欲夺之,必固与之[1],刮骨疗毒,必得先破臂作创,要结束党争之乱,光凭学生一人修身养性可远远不够。老师信过学生一次,何不再信一次。”
“你……”
陈元白望着他这模样,心中一怔,不由得想起女帝新登基不久,自己领着二十岁的萧挽初登宝殿。
萧挽那时不过一介七品中县令,就敢当着李梧与百官的面,力排众议,提议应如何打压支持诚元帝的旧部势力以稳固新朝局,一时语惊四座。
这才过去多少个年头,当日他的狂妄之辞,竟也都一一实现了,用最短的时间,为这王朝开创了一派新气象。
“你是个疯子,既决意在这波澜诡谲的朝廷行非常道,就不必盼有人会真心信你、爱你……”
陈元白到底是个惜才之人,他长叹了口气,没将狠话说绝,背身摆袖道:“我也没本事再教你什么,只奉劝一句,世人给你记了那么多笔烂账,都等着有一日你失势了同你算。怀舒啊,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四皇子,都不值得你把所有赌注都押上。”
萧挽拱手再拜,良久才起身,为陈元白重新沏了杯茶奉上。
陈元白仍是不受,不过面色倒是平静了不少。
萧挽浅笑了笑:“方才老师提及大公主与四皇子,那您觉得,三皇子如何?他也是皇上的儿子。”
“三……?”
陈元白摆摆手,蹙眉直言道:“碌碌庸流,恐难登大宝。”
“学生瞧他倒是有胆有谋,还颇有城府。”萧挽半开玩笑道。
陈元白嗤了一声:“这几日你忙于朝政,怕是还不知大公主有意到皇上面前,促成三皇子与礼部尚书沈昌左义女沈如碧的婚事。”
“哦?”萧挽听出点意思,饶有兴趣道:“礼部尚书的千金配大周皇子,倒也是一段良缘。”
陈元白摇头愤慨:“可笑这沈如碧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她虽也姓沈,可是与沈昌左一族没有半点血亲,乃是那沈如临的胞妹,出身实为低贱。大公主一贯宠信沈如临,为了给他抬身份,早年才将他的妹妹送入尚书府当义女,标榜成洛京闺秀。三皇子再不济,那也是血统纯正的皇室子弟,若娶一个太监的妹妹当正宫皇妃,也是有损皇家颜面的事,实在不成体统。”
萧挽拨了拨杯中茶沫,默了片刻,轻笑问:“那三皇子本人,可有异议?”
陈元白:“他为了依附大公主,在洛京安享太平,答应只要皇上同意赐婚,随时可娶沈家女过门。如此鼠目寸光之辈,将来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担当大任?”
茶盖被倒扣合上,萧挽微微一叹,眼底流露出几分漂亮的惋惜之色:“可惜了,枉我还好心为他在御前讨了个赏,到头来,他要的不过是个美人。”
说着,他又无端笑了起来:“不过学生自负惯了,自认为生平从未看错过人。大公主想得到漠北军队的支持,拉拢三皇子做她棋盘上的‘卒’无可厚非,可我偏赌,这位三皇子一心也只想称‘帅’。”
作者有话要说:[1]春秋·楚·李耳《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