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上下旨在昭平殿举办百官宴。
李梧不喜铺陈浪费,从来只在元月贺岁时宴请百官。此次朝廷大动荡,都察院已名存实亡,闹得朝中官员人心惶惶,她病后设宴便是为了稳固人心,可无意间,也让赐婚三皇子与沈家千金的传言闹得更加风风雨雨。
李重烈今日是同李懿庭一起入昭平殿的。一路上,宫人们对大公主恭谨行礼,见了李重烈也顺便朝他一敬。
李懿庭长裙拂阶,回头留意到李重烈有几分拘泥,温柔笑说:“三弟,你也是这皇宫里的主子,凡事尊卑有序,不必拘谨,安心受着便好。”
李重烈对人冷酷,可看起来很是听她的话:“军营里没这许多讲究,宫里规矩老早忘光了,臣弟还得重新学。”
“不急,等你将皇妃娶进门,洛京的一切大可慢慢适应。”
李懿庭对她这个弟弟是一脸蔼然亲切,不厌其烦,像是要将这十年欠他的都一一补上。
可她身边的那群侍从见李重烈这般上不了台面,心中难免有哂笑之意。
昭平殿内已有丝竹声缓缓奏起,王孙百官谈笑结伴入殿,好不热闹。
李重烈浑然不在意,他视线穿过熙攘的人群,压低眼眶望着昭平殿外高悬着的一排灯笼,红得犹如十年前流经此地的鲜血一样刺目。
不久后,圣驾到了。李梧这一病后瘦了许多,可明黄帝袍加身,仍是威仪无双。
萧挽赴宴又来迟了,自请罚了三杯。
李梧知他惯来这毛病,并无愠色,反倒以内阁政务繁忙为由,笑着吩咐他今夜不可贪杯,也不许旁人给他劝酒。
其实萧挽的酒量并不差,只是他这三杯酒下肚,身子还没暖起来,两颊先浮起了红晕,令对面看他的人更容易醉。
好巧不巧,这会萧挽提箸抬眸,就同李重烈对上了。
隔着半个大殿,视线交织,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人都有股酒劲泛了上来。
不过萧挽这种人即便是真醉了,也不会露出半点破绽。他得体一笑,举杯遥敬了李重烈一杯。
李重烈神情一滞,慢了半拍,才盯着杯中之酒饮下。
待他再看向那边时,萧挽已同其他官员在谈笑应酬,觥筹交错间,宛如花间的一壶酒,叫人辨不清他的真容。
今日这场宴会不似以往那么讲究规矩,李梧都亲和不少,还主动和几位官员说笑。
李懿庭不胜杯酌,见这宴上酣然,提群握盏走到李梧身边,露出一分小儿女的姿态,道:“母皇,儿臣今夜斗胆,借着酒兴想替人讨个赏赐。”
李梧今夜也像个母亲,抚摸她高高的发髻,又看了眼座下的李重烈,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老三吧?”
“什么都瞒不过母皇,”李懿庭道:“太医说了,三弟受的伤还得休养好些时日,如今他身边只有段天涯一人,段将军虽是真心待三弟好的,可大男人哪做得了细致活,总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儿臣觉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体己人照顾三弟,母皇也可安心些。”
李重烈低头,面色恭肃,默默听着并不作声。
萧挽此时打量了李重烈一眼,又夹了口菜,含笑斯文地吃下。
又听得李懿庭接着往下说:“礼部沈尚书的小女儿沈如碧,与三弟年纪相仿。此女虽不是沈氏宗族直出,却长得端庄可人,性情淑慎,又与别家贵女不同,她年幼时和三弟一般在洛京外过过苦日子,想是能和三弟交得了心。”
李梧听完后,嘴角的笑意无端深沉了几许,忽直唤沈昌左的大名:“沈昌左。”
沈昌左一个趔趄,慌忙出席,俯首跪道:“皇上,微臣在。”
“今日是百官宴,不是上早朝,你不必这般紧张,朕不作独断之君。”李梧征询他的意思:“朕问你,你可愿将你的女儿嫁给三皇子?”
沈昌左余光悄悄瞟了眼李懿庭,便磕头道:“三皇子乃是天龙之子、大周贵胄,小女若是能许给三皇子,自是高攀,乃是她三生修来的福缘!”
李梧盯着他,微微伸颈向前:“当真?”
这一问,沈昌左的脖子后面就冒了汗,可还是哆嗦地应道:“微臣怎敢……欺瞒皇上!”
一想到成了这桩婚事,日后沈家的一举一动就要同漠北边军扯上关系,沈昌左这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若不是大公主作保授意,试问满朝谁敢将女儿嫁给三皇子?搞不好就是要掉脑袋抄家的事!
李梧见他这模样,已了然于心,暗暗发出一声冷笑。
就在这时,一旁的周充肃声说道:“臣以为,这桩婚事不妥。”
本来这多少还算一桩喜事,可有人出来公然反对,宴上的气氛无端肃穆了起来。
李懿庭并不恼怒,耐心询问:“周将军觉得有何不妥?”
周充语气平冷:“据臣所知,这位沈家小姐并非沈大人亲出,乃是农户之女,配与三皇子做正妃,恐怕以她的身份太过卑贱了些。”
李重烈若是真娶了沈如临的胞妹,与李懿庭结盟,四皇子党便多了一个掣肘之患。
他抓住了把柄,当然要阻拦这段姻缘。
李懿庭笑着说:“周将军的担心确实在理,可沈小姐乃是我三弟心中所属之人,这世上真心难求,怎好拆散有缘人?”
“三皇子既是大周皇子,婚嫁之事都是国事,不可轻便随意。”
周充又道:“朝纲礼法面前,‘情’一字未免太轻了,今日有情之人可以枉顾尊卑礼法而结亲,那他日就会有无情之人漠视祖宗规矩而不行嫁娶之事。”
他这话含沙射影,指责的正是李懿庭身为一朝公主而不肯招驸马,整日只知玩弄权术。
满座一时鸦雀无声,谁敢往这两人中间插话?
气氛剑拔弩张,可李懿庭面上对周充更加敬重,可却是绵里藏针,缓声细语:“周将军话虽如此。可谁人不知,将军重国,更重情义——”
“行了。”李梧低呵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两人自知失礼,忙敛目朝她一拜。
“此事容后再议。老三是该赏,可也不是非得要指婚不可,既然定不下合适的人选,也不急于这一时。”李梧说着,余光又瞥向了李重烈:“老三——”
李重烈低着眉头,从席上走了出来。
“朕在鹿苑见过你的功夫,不想你在漠北十年,骑马射箭样样不见长进。”
李梧喜怒不辨,话中只听得出几分对李重烈固有的苛责与轻视:“如今回到洛京,总该将荒废的学业先拾起来。朕便赏你入太学府,即日起同太学生们一同读书作文,等到有所长进了,再谈论婚嫁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