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后半夜，李重烈才回到太学府住所。

靴子裹了层层厚厚的冰渣，硬得须烤火才勉强脱下来。李重烈浑身僵冷，也不能马上泡进热水里头，喝了两口热酒后，面色才好转起来。

段天涯提了床棉被进屋，扔到炕上：“皇上的心要再狠些，我明一早便得去宫里给你收尸了！”

李重烈盘着腿接住了被子，说：“三年前我与伯父还有段叔你，和一百多个兄弟在西川的雪山上困守了六天七夜，没吃没喝，生个火都难，不也没死成？哪是她心不够狠，她才不管我死活，而是刑部晚上已得了圣上诏令，我没必要再跪了。”

段天涯用剑拨弄着火盆里的黑炭，停了一下：“皇上向刑部颁布了什么诏令？”

李重烈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漠北军饷案也归到了刑部，要与马康贪贿案同审。”

“这是哪门子审法？”

段天涯当即气不往一处来：“这两个案子，压根扯不上关系。我们的军饷可不止少了这一年五百万两的，年年克扣年年讨，就凭区区两个兵部侍郎将，撑破了肚皮也吃不下那么多钱！萧挽让你去承平殿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折腾成这幅德行，就是为了将这罪名栽赃给马元亮和康逊吗？简直是胡闹！”

李重烈听他训斥完，捧杯叹道：“段叔，你我都清楚钱流进了谁的囊袋，可朝廷不信，皇帝也不信，我们得拿出不可辩驳的实证。今日将计就计，是为了让周充有机会露出马脚。”

他冒雪入宫演的这一场戏，就是想骗所有人：他李重烈急着要为漠北的战败找借口翻供。

如此正中了周充的下怀，好放松他的警惕。

段天涯也拿过酒壶呷了一口酒，思索沉吟片刻，道：“可周充将那么多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我们没有头绪。你说的‘露出马脚’，又从何而谈啊？”

“我们长年在漠北应战北羌军，朝中寡助，自然不易掌握到洛京的线索。”

李重烈喉中隐隐发哽，回想了些什么，又坚定几分道：“可雁过留痕，过往的风吹草动，总有人给周充一笔一笔记着。萧挽说过，时机到时，必有人报信。”

“阿烈，不是我多心，这个萧挽——”

段天涯语重心长的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一小厮叩窗轻语：“三殿下，三殿下？”

段天涯忙警觉地走过去抬窗：“何人在外头？”

那小厮往里头看了眼，才对段天涯弯腰笑答：“听闻三殿下今日在宫里吃了苦头，我家小姐很是挂念，想见三殿下一面。”

段天涯回头看了李重烈一眼，皱眉问：“你家小姐是谁？如何能夜访太学府？”

“小姐的确不便来这男子读书的地方，所以还是麻烦三殿下随我到后街走一趟。至于我家小姐的闺名……”

这会儿功夫，李重烈已系好氅衣，拉开了门栓，并不犹豫：“不必多言，我同你去见她。”

……

李重烈随那小厮出了太学府后门，又绕到一拐角的街面处。

一年轻女子披着斗篷，焦灼不安地站在马车下。

她不认得李重烈，却认得他身上的荷包。远远见人走了过来，她迟疑了下，用洛京女眷常用的规矩朝他请了个安：“三殿下安。”

李重烈离她还有些距离，便停下了脚步，回礼道：“沈小姐有礼。”

“殿下怎知我是……”

沈如碧抬眸打量了眼大公主和哥哥给自己许配的未来郎君，玉面一惊，又慌乱从背后拿一只食盒，怯生生地说：“听说殿下今日一整天在宫里都没吃东西，太学府又不准学生私设小厨房的，这么晚了怕是没吃的，我便煮了碗鲍翅参汤来给殿下暖暖身子，厨艺拙劣，望殿下莫嫌……”

沈如碧的长得虽不如她哥哥精致，可胜在肤如冰雪，正值二八年华，也是珠玉般的妙人。

可李重烈许是在留意周围的环境，并无心看美人。

“多谢。”

他接过那食盒，垂眸迅速打量了下，又笑道：“我已无大碍，沈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被长辈发现了遭责难。”

沈如碧的手指扣着袖子，声音低低柔柔地说：“我这几日住在我哥哥那，他知晓我来见殿下的事，所以不甚打紧。不过，还是谢殿下替我着想。”

李重烈到底是不善与女孩子打交道，话说到一半，就无缘无故噎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换作萧挽在此，以他的风流本事，定有一百种方法体面地哄人开心，不至于冷了场子。

一股子冷风钻进他的脖子，又打了个喷嚏。

沈如碧露出一丝关切，自责地对李重烈说：“原是我叨扰了殿下，忘了殿下才是早些回去歇息，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

沈如碧的马车驶出了后街，李重烈提着食盒往回走，还没走到太学府后门，不想便碰上了另一辆马车。

李重烈一眼就认出了这宝盖马车是谁家的，不等马车内的主人出来打照面，便开口道：“你怎么在这？”

萧挽的声音从马车内悠悠透出：“怎么，只许沈家千金不顾世俗礼教夜会情郎，就不许本首辅来个马上捉|奸？”

李重烈望着里面的人影，“那阁老大人可来得不巧，晚了一步。”

不等人请，他便掀袍，主动挤上了马车。

萧挽不怪他不懂礼数，捋袖往旁挪了挪，瞥见他手中的食盒，伸手讨食道：“正好，我有些饿了。”

李重烈：“外人之食，不怕吃了中毒么？”

“她是外人，你跟我莫非是一伙的？”

萧挽问得他顿时哑口。

萧挽一笑，打开了食盒，见里面的汤还冒着热烟，提箸道：“沈小姐对你青睐有加，你又是沈如临的准妹夫，放心吧，他们舍不得毒你。盼着你为他们主子立功还来不及——”

说着，萧挽便从那屉笼下气定神闲地抽出了一张纸条。

正是大公主让沈如碧这趟转交的情报。

李懿庭手头虽没有兵权，可在洛京和各地的情报网绝非等闲。而她要争储，一直以来最留意的当然是周充的把柄。

今日李重烈在承平殿将漠北军饷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李懿庭必会掺和这趟浑水，将她手上潜藏了多年的线索交给李重烈，最好让他再大闹一次。她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唯有一行诗：九都千里地，关山万鸟飞。

李重烈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萧挽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说：“这两句诗，不成结构，毫无诗境可言，当为下下品。不过，若是这两句拆开了作为字谜来看——”

他指着纸上的字，不紧不慢道：“九都乃上古天子之所，天子千里之地，意指为畿；而古文所写‘关山度若飞’[1]，只因有戎机要赴。”

李重烈一凛：“她是想告诉我们……周充在京畿，也养了兵？”

作者有话要说：[1]《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木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