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为此来找你的。”谢洵平静的眼波底下暗藏汹涌，“昨日钦天监观星象有显荧惑守心之异象，此乃大凶之兆。陛下深信占星之说，故而，我已与钦天监一同进言陛下，为积福德，盛京三月之内不宜见血光。”

连锦她万想不到，谢洵的解决方式竟是算计圣心。她稳住心神，问道：“那……需要我做什么？”

“光是天象，恐怕还不足以令陛下信服，需得人祸辅之，而且……得是陛下身边亲近的人。”

连锦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制造人祸？”

“没错，如果陛下亲近之人发生意外，他自然会相信凶兆之说。”谢洵定睛看向她，“前几日，慧贵妃曾提起，六公主很想念你。我需要你进宫说服六公主帮助我们。”

其实，自从安阳王府一别，连锦同六公主已有许久未见。那件事后，安阳王最终获得那般惨烈的下场，六公主同他那般亲厚，心中定是悲痛万分。慧贵妃所说的想念，几分真几分假亦未可知。

但事到如今，连锦早已没了退路。宫中便是刀山火海，这一趟，她也非去不可。

第二日天一亮，连锦便在谢洵的安排之下进了宫。福宁殿的宫女将连锦引至内殿便告退了。

连锦在殿外遥遥望着，但见慧贵妃一人斜倚在软塌上，同前一次相见，看起来清减了许多。

“贵妃娘娘……”连锦近前，恭敬地喊了一声。

“你来了……”慧贵妃抬眼打量了她一会儿，迟疑地开口，“你的身体……”

连锦垂眸回道：“谢娘娘挂怀，现在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慧贵妃点点头，气氛陷入沉默。

“……其实，当初你一来，我便知你是为了什么而来。”良久，她忽然道，“但不管怎么说，你治好了阿沅的病，我很感激你。”

连锦心中泛起些许愧疚：“六公主……这段时间可好？”

“阿沅与他亲厚，伤心自是难免。”慧贵妃没有提起安阳王的名字，垂下眼睫，平静地道，“他做错了事，这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分明她的眉眼和神色都透着淡漠，但连锦恍惚有一瞬错觉，她周身似是笼罩着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悲伤。

“娘娘，您今日见我……”不知是否连锦多想，她总觉得，慧贵妃并不打算带她见六公主。

慧贵妃顿时收起了周身哀默的气息，目光亦变得锐利非常，像是能看穿她。

她风轻云淡地道：“我知道你们在筹谋什么。”

连锦错愕地忘了言语，直愣愣望向她。

慧贵妃并不在意，坦然道：“这些日子，钦天监总和陛下提及天象异常，你们……是想借此拖延严岱舆的刑期吧。”

被说中计划，连锦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她大脑飞快地思考着，该怎么应对。

否认？辩解？还是……说服她？

不等她思虑清楚，便听到慧贵妃冷冷清清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

连锦不禁瞠大了眼眸。

只见慧贵妃从桌案底下抽出一封书信，静默着犹豫了一瞬，递给了她：“巡防营从鹿鸣书院搜到的书信，我让人拓了一份，里面皆是南朝的文字，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用。”

连锦完全没想到慧贵妃竟会主动帮助她，迟疑地接过信瞥了一眼，果真是南朝的文字，不由讶然：“娘娘……”

慧贵妃低眉，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你不用问我理由，权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严岱舆之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们，事成之后，我亦需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

“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不管慧贵妃出于什么目的，此刻连锦已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六公主帮忙，就必须得到慧贵妃的支持。她没有再犹豫，收下了信笺，思虑再三，径直向慧贵妃道了谢：“无论事成与否，娘娘的大恩，连锦必不会忘。”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虽然有慧贵妃相助，但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的“凶兆”之说上，连锦心中始终惶惶不安。

这日一早，陆展来到悬济堂护送连锦去刑场。

连锦左顾右盼不见裴宴安的踪影，不由疑惑道：“裴大人呢？今日他不与我们同去吗？”

陆展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面色沉凝，蹙着眉，似是天人交战了好一番，闷声应道：“头儿有事走不开，嘱咐我今日一定要护姑娘周全。”

“不对。”

连锦目光像薄刃一般盯着他：“大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今日的重要。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陆展的眼睛心虚地眨了两下，别开脸无奈道：“你就别问了，头儿他不让说……”

连锦略思忖了一下，下意识往药堂外看了一眼，除了陆展，外面还有两个暗卫守着。

若是平日，保护她一个陆展绰绰有余，何必这么多人跟着？

……只有一个可能，今日刑场会出事。

难道？！

似是想到什么，连锦骇然变色，她忽然紧紧抓住陆展的手臂：“他是不是打算劫囚？”

陆展错愕地看着她，眼中闪过慌乱。

连锦当下便明白了。

其实，同慧贵妃谈妥合作后，她亦想过找黑市的人劫囚，以策万全。但是，黑市之人虽重利，却更惜命。严岱與等人有巡防营重兵看守，想要劫囚，难于登天，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单子。

连锦只得作罢，但她万想不到，裴宴安竟有这个打算。

前一次徐寿之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连锦冷静下来，对陆展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要你立刻阻止他，此次刑场，巡防营有重兵把守，徐嗣年定是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切不可妄动。”

陆展面露难色：“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

“头儿……他已经将我们的人乔装混进了百姓之中。若时间到了，谢大人那边仍没有成功，头儿就会亲自动手劫人。”

***

行刑的刑场设在泰和街尽头的菜市口。这一日，天色阴郁，严岱舆和一众教习身着褴褛，双手戴着木枷，双脚拖着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由巡防营的人看着，缓慢地走向刑场。

严岱舆从教这一世，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当中有在朝的高官，在野的隐士，亦有在市的商贾，闻知他受难，学生们不约而同换上昔日在学时的白色长衫前来送行。

韩玺带着鹿鸣书院的一众学生立在最前，待到严岱舆与教习们走过身前，学子们纷纷稽首，行跪礼，一字一句含泪齐声长吟：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其声悠长，在浩瀚天地之间回荡。

曾经，先帝便是以此为书院赐名，而今，他们亦以此为他们最敬重的师长鸣不平。

有学生心痛难抑，泣泪高喊：“吾师冤枉！”

众学子亦纷纷高喊“冤枉”！

严岱與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眼眶微热，他举目望向恢弘的宫城，认命似的阖上双目，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书院学子送别院首吟唱的内容出自诗经《小雅·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