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清裳最后一次在人前露面，之后一切变化得太快，翻天覆地。

风月道：“乌苏早与清轩串通，那次试探就是前兆。”

清风接话：“他给沐桑皇朝借道，让清轩与皇朝里外接应，篡夺清明山庄。”

他们两个一言一语、妇唱夫随，风月对此自然有切骨之恨，清风向着风月，落嫣不关心江湖之事，看了一圈，乌霜不得不亲自为父亲开脱，“这嘛，江湖厮杀，成王败寇。权力斗争哪有谁对谁错，我父亲也有自己难处。”

以当时背景来看，沐桑皇朝先后吞并蛊国、灭月国。而后清明山庄推翻沐桑皇朝，武林盟成立，清文为内境之主。皇朝大将军乌箫率兵流落在外，建立乌华山庄。

沐桑皇朝虽失去中原之地，兵力仍凌驾于两个山庄之上，时时谋划反扑。若是摇摆不定的乌华归顺沐桑，那么清明山庄与皇朝仍有一场恶战。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乌箫突然身死，乌华彻底与皇朝决裂，白霜月护持乌苏坐稳庄主之位，与清明山庄联手将皇朝远远驱逐至外域。

反扑计划失败，三世身死，皇朝大乱，对内境中原而言，换得了几十年的太平。

自此，中原清明山庄、外域沐桑皇朝，与夹在中间的乌华山庄，三足鼎立。

乌霜耸耸肩，摊开手，颇为坦诚，“乌华夹在中间，不早作图谋迟早被吞并，不是清明，就是沐桑。而从根本上论起来，我们可能与沐桑皇朝更亲近一些。”

乌箫是皇朝重兵之将，他带领的乌华山庄多是沐桑族人，跟皇朝同出一脉，有血缘上的亲近感。若不是他突然身死，局势可能大为大同，历史有时确实会因一人而改变。

清文原是沐桑国士族，但他不讲血脉尊卑，推崇众人平等，收留被沐桑皇朝迫害的流民，若真论起成分，其中大多是月族人。至于后来竖起义旗，被皇朝打为叛匪，皇朝对其有非我族类携灭国之恨。

沐桑皇朝对两者的态度自然天差地别。

风月微微皱眉，“可你父亲不是最恨沐桑皇朝吗？”

“是啊，他们害死我祖父。”乌霜顿了一下，“所以我说我父亲是迫于形势啊。”

那时皇朝十几年动乱稍稍安定，沐韶凌崭露头角，虎视中原。沐桑和清明终有一战，若当时不借道，以后恐怕会被当做拦路的钉子频频打量，为打通道路率先被拔除。

风月讥讽道：“当时皇朝军队六十多万，乌华不到十万，清明是联盟制，直属三十多万、可以调动的联盟军队二十多万，若是乌华不借道背刺清明，沐桑未必会得逞。而且清明远比沐桑温和，只要不越界，不会兴兵去犯，沐桑真对乌华有动作，也会去支援，原本可以互为援军。就因一时浅见，引沐桑夺得中原，你觉得现在的局势，乌华会比先前安全吗？”

“事后诸葛亮。”乌霜给了个白眼，“四主给你看了多少兵书？怎么说话一道一道的。”

乌霜不想往下说，这事说起来，乌华山庄不光明。他父亲乌苏锐意进取，看中清明山庄的地盘太久了。当初背刺清明是真，趁机拿下八个城，而且对那八个城的民众也并不友好。不是抓壮丁就是大屠杀。乌华的军队以“骁悍”著称，那个“悍”字乌霜不想多提。

除了形势所迫，父亲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与清裳争权多年，却始终被压一头，清明久处中原膏腴之地，外域沐韶凌得势，乌华夹在中间，随时可能被吞并消灭，他有意要引两虎相争，待它们两败俱伤，则对乌华有利。却不想清云与清轩演了一场大戏，沐桑入主中原，这一仗却没有打起来。

白霜月倾尽一生将沐桑驱出中原，如今又由乌华引进来，可能正是因此，才心灰意冷，早早退隐。

这招棋说不上是好棋还是昏棋。

不借道，沐桑和清明也终有一战，到时候还是先灭乌华。所以不得不为之趁早图之，能吞则吞，立稳脚跟。借道，沐桑若胜，则一家独大，乌华独力难以抗衡。

他最终借道，以图战中得利壮大势力。这一战之后，乌华趁机吞并八个富裕之城，地盘扩大近一倍，军队和实力都大规模扩张。

这些事，不堪细想。他们都执着自己的棋子，每一步何可思量。何况如今的评判者并非后人，也还身在局中。

落嫣已经打起了哈欠，靠在乌霜肩膀上，乌霜伸开手臂，让她靠得更近点，轻声道：“想必一切的开端，是荒域叛乱吧。”

风月点点头，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已经能看清清轩当年的谋划。她道：“第一步，是制造荒域动乱。”

沐桑皇朝不远万里派遣细作、兵队挑起荒域争端。荒域多是偏远小国与小众族群，在皇朝或胁迫或协作下屡屡兵犯内境，且都是大屠杀恶行。清明山庄多年未出现如此恶性兵变，为稳局势，清云亲自率兵平叛，半年后荒域平定。清云意识到很可能是沐桑皇朝作乱，可是当时还不知皇朝意欲何为。清裳重病，山庄不能无人值守，他分兵镇守荒域，安排妥当后回返，却在途中发现山庄各部兵力竟都被外调出庄。

“第二步，是矫诏抽调兵力。”

清轩假传清裳令旨，趁清云出外平叛，将各部兵力调走，名曰增援四方。再由乌华借道，皇朝调十五万军队交由清轩率领，以牵制山庄核心十万子弟。待清云发现不对，为救山庄，他一定会挑最近的路线，紧急调回外派的军队，正好掉入沐桑皇朝调度完毕的包围圈。每步棋都卡得极紧，一步不可错，虽险却稳。

“第三步，内外合围，分兵两处吞下清明山庄。”

这场阴谋狠就很在内部突破。清云不会料到清轩、乌华、沐桑合谋，回调的兵力落入沐桑皇朝包围圈，山庄十万子弟将被借道而来，由清轩带领的十五万军队消灭，首位不能顾，被围杀于两处。

乌霜看向风月，“好狠毒的计策，共枕四年，原来就是等着一刻，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风月掀掀眼皮，“能得逞还得多亏你父亲大人慷慨借道，皇朝怎么不记得背刺一刀，顺手把乌华带走呢。”

乌霜颇为遗憾地叹气：“看来他们都失算了。”

风月唇角掀起嘲讽的弧度，“没错，当年清轩确实失算了，第三步他并没有得逞。”

一言不发许久的清风终于接话：“清云并未如他所料回调兵队，而是直接将其调往荒域。”

果然清云很快发现外调，但他见微知著，往后想了两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外调不会是清裳旨意，能矫诏者必是清轩。清轩为人缜密，既不怕被他发现，那必做好了万全之策，他尚不知对方谋划，贸然回调必中圈套。而且清轩无权无势，一定是私通外敌，要么乌华，要么沐桑，或者更糟。

他信不过乌华。也不是清裳，不会过分相信武林盟万众一心。于是将兵队调去荒域，无论是哪方敌人，都不可能短时间横跨中原，他要给军队喘息之机。

风月垂下眼睛，“清云这一决定挽救了清明山庄，这就是我活着的原因。”

“皇朝肯定不会料到他反调荒域。”乌霜佩服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清轩想必料定他不会不救山庄子弟，这个包围圈他不得不跳。而且不回中原，还能去哪”

清风：“去荒域。”

乌霜：“这就是我的佩服之处，谁能想到，清云入荒域仅半年，不仅平定战乱，还建立了稳定的军事基地。”

风月轻声说：“他原意是为长久解决荒域问题，却给了清明山庄最后一处庇护之所。”

乌霜疑道：“可是荒域偏远，这等于直接切断了回救中原的可能，他不救山庄核心子弟？”

清风垂下眼睛，轻声道：“他亲自去救。”

清云赶回清明山庄，属于清裳的主殿已人去楼空。不见清裳，不见清落，只有一群小辈还热热闹闹地叫师兄。

看着这些懵懂的小辈，内外的敌人无声无息，飓风骤雨 。风雨欲来，整个山庄毫无感知。

山庄的落红枫漫天纷飞，清云问：“庄主呢？”

“师姐随代庄主去外地了。”

“说是师姐病情好转，姑爷带她出外散心。”

“不对，好像是增援四方，散心的话，师姐为什么不带上我们呀。”

“师姐的病快好了吧。”

周围七嘴八舌，这次清云没纠正他们叫庄主，而是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轻声吩咐：“召集大家来前殿，有事商议。”

清云以先前矫诏的调兵路线反推出包围圈，为山庄核心指出一处通路，让子弟带上能带走的资源后撤入荒域，与先前各部回合。他已在荒域安排好一处安身之地，山庄迁去，可为荒域之主。

当时山庄核心尚有十万，且是精锐，与清轩借道而来的十五万开战输赢未定，甚至胜算大些。但这一战哪怕胜了，外围皇朝截不住外调的兵力，势必推进与清轩形成合围，围杀核心。清云疾令外撤，内外不容有失。

乌霜惊讶道：“就让他们从眼皮底下跑了？清轩所率十五万大军怎肯善罢甘休，我记得他们交战三月有余。”

清风垂下的眼帘始终没有掀起来，“没错。所以清云不能走。”

风月看了他一眼，道：“清云只留下自己亲信三千人，牵制清轩，为后撤争取时间。”她停了一下，认真看了一遍清风，道：“他们分兵死战，把持要塞，三千人制造了十万人的假象。”

乌霜更惊讶：“所以清云用三千人为十万主力做了场金蝉脱壳？所谓清轩十五万人耗时三月打了一场胜仗……原来十五万对三千也能算大获全胜？”

风月反问：“难道不算大获全场吗？”

乌霜：“……”

乌霜：“清云没有发现吗？就算他一开始没有察觉，但是僵持这么久，如果不是傻子早该发现不对吧？”

清风缓缓说：“这件事，清轩没有说破。”

乌霜：“他不是忠于沐桑皇朝吗？你是指……”

风月打断，“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乌霜看过来。

“清轩能够得逞，是因为清明山庄对其并无防备。清云并未放权给清轩，当时清裳病重，她以庄主之位统领山庄，军权交由清云把持。你没有想过，一个毫无兵权的人要怎么篡夺山庄？”

“因为他依附沐桑皇朝啊。”

风月挑眉，“所以……”

乌霜一锤手心，“所以他好不容易拿到十五万的实权，不可能安心与清云决一死战。”

清轩没有真正实权，他只能依附于沐桑皇朝，做它的臣子。他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篡夺山庄立地为王，而是为皇朝做卧底，在沐韶凌面前立功，以图高官厚禄。

若皇朝胜了，他败了，这一战的胜利对他有何意义？就算他胜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十五万军队也将元气大伤。若没能全歼清明山庄，皇朝不会拿他当功臣，他就成了一枚弃子。清轩数年筹划，不容一败。他要赢，必须赢，若输，他的筹划与梦想作废，一无所有。这是拼上自己前程的一战，什么沐桑皇朝、清明山庄，他率先考量的必是自身利益。

乌霜低头思索，不可置信，终于醒悟过来，“所以他就算心知，也还是纠缠了三月。哪怕让清云放跑了子弟也不会明言。”

核心子弟脱走，他或许心知，却还是与不存在的“主力”缠战三月，足见战事之激烈。而且确实如此，他将十二分的心力都放在了追杀清云上。

擒敌擒王，他要的就是清裳和清云的命，只有他们两个死了，人们才会相信清明山庄死了，皇朝才会相信清明山庄没了。

清云也料想到了这一点。

有时候，明知道是一个圈套，也只能往圈里跳，很难说究竟是清云粉碎了清轩的阴谋，还是顺合了清轩的谋划。只知道清云得偿所愿，几乎保全了清明山庄全部；清轩得偿所愿，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力。

如今风月山庄把持的荒域，它脱胎自当年的清明山庄。虽然没有损失多少兵力，却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实力缩水大半。本来论兵力，沐桑皇朝并不输给清明山庄，争的就是中原之地，有了地盘，才有招兵买马，壮大势力的根基。

这天下，熙熙攘攘，分分合合，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如今河东是谁河西是谁？

那一年清云最后一次向着他的山庄前进，挺直的背影走出一路孤勇，结局会被沐桑皇朝写进史书：清云战败，一家皆亡，清明山庄全军覆灭。

清轩给天下人的版本则是，清云背叛山庄，欲趁清裳病重夺位，失败被杀，悬尸锦都城外以儆效尤。至于执掌兵权的人为何被他一个管理内政的人反杀，这就不得而知了，他也懒得去圆。胜者为王败为寇，他活生生站在这儿，就够了。

在皇朝眼里，清轩“全歼”清明山庄，他正式成为借道之兵的主人，帮他坐稳盟主之位，执掌武林盟。他不是一境之主，只是皇朝的高官，是它的中原代理人。“清明山庄”性质完全转变，之前是中原皇帝一方政权，如今是披着外壳的沐桑皇朝走狗。

“都是当清明庄主、武林盟主，区别可大了去了。”乌霜嗤笑，“他要真有骨气篡夺山庄，此时也是呼风唤雨的土皇帝真君王，可是看他现在，在沐韶凌面前跟狗一样。”

风月颇为赞同，“说他是沐桑皇朝的狗，倒也不亏。”

当年的清明山庄是独立军政，庄主是实际掌权人。如今的清明山庄是沐桑皇朝的臣属之地，清轩只是掌管此地的臣子，实际军权并不在他手中。

“当别人臣子哪有自己当王自在。”乌霜接言，这也正是当年他父亲的想法，“清轩既然有了清明山庄之地，为何不吞了这十五万自立为王？”

“这么说吧。”风月看向清风，“让他在沐韶凌面前谋取高官厚禄，跟让他夺沐韶凌的兵权自己为皇，你看难易程度一样吗？”

乌霜也认真打量他，道：“确实。”

捞功劳做高官，可比篡权当王难多了。

提到清云之死后便一直没说话的清风，此时静静地看着风月，眉眼如画，目光依旧柔和似水，“我不是清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