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晚上，清风便是在这时踏上了落枫坡。

落枫坡还有个名字叫“毒雾林”，跟毒瘴林无关，是风月为方便看病设立的。枫林是现有的，竹楼是风月建的，毒雾是落嫣布的，望进去红森森白茫茫一片，寻常人不敢进去。

十几里外的居民还有关于这里的传说，说有清明山庄前庄主的英魂出没……不过风月并不常住在这里，所以他们看见“英魂”的次数约等于没有。

清风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只是到处种满了落红枫，每颗枫树上都挂着一盏红灯笼，入夜，将整个山庄笼罩在淡淡的红晕里，看上去确有几分诡异。

风月站在二楼上，风将衣袖轻轻带起，正看见清风穿过红叶向她走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眉一目都长在世人的心尖尖上，路过仿佛带起竹风瑟瑟，一举一动雅致脱俗。

仿佛就在抬眼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接，风月一时看得着了迷。直到清雅的香气将她罩在其中，突兀地嗅到了一丝危机。

楼下的人解释：“我听落嫣提到过落枫坡……”

风月转身进屋，她只穿着里衣，毫不避讳地躺回榻上，“找我做什么？”

清风落上二楼，跟进去，垂下目光，“我来找一件东西。”

风月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那是躺在他怀中时拿走的。她毫不掩饰道：“哦，这个，见你藏这么深，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因为难解，这个袋子还没有拆开，风月手指用力，正准备撕开。

清风连忙伸手去拿，但他没想到榻会这么软，他膝盖下陷，整个人前倾，正扑到她身上。

正巧风曲、风离跨门进来，风离还以为有人要行刺他家庄主，待看清形势后便静静站在一边不动了。前者脸上的表情比走马灯还精彩。

清风愣住了，他就紧挨着她，呼吸都交融，满眼是乌顺的长发。风月冷淡道：“还不下去吗。”

“得罪。”清风敛下眼睛，从容下榻。

让他这一搅，风月睡意全无，她起身接过风曲递来的外衣披上，向清风说：“我们去落枫坡走走。”

今夜月色很好，落枫坡上红黄一片。

两人走到一处合适的矮崖前，默契地坐了下来，风月并未梳妆，散着如瀑的长发，一件宽大的深红外衣披在单薄高挑的身上。

风月还没看清是怎么解的，清风已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只红色的玉镯，不像是常见的玉石，倒像凝着血似的，红得像最烈的枫叶。

一些干花散落下来，是红梅花。清风牵过她的手，将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瓷白的肤色映着艳红的玉镯，说不出的养眼动人，清风竟凝滞了一瞬。

风月将手腕举到眼前，是很美的颜色，比她见过的很多颜色都美。

她眼波荡了荡，问：“这是谁的镯子？”

清风含笑：“是我一位故人的。”

闻言风月将镯子褪下来扔回他身上，扯起一边嘴角，“死人的东西我有什么可稀罕的？”

她的态度变得太快，一时缓一时疾，清风忙接住镯子，没有着恼的意思。

长久的无言，红衣白衣长长的衣摆顺崖落下，在风中飘摇。

一弯冷月高悬在天边，红叶无声飘过，在眼前打着旋坠落，月色披霜，一眼忘不到头，被湿淋淋的雾气遮了视线。

清明山庄的影子隐在身后，阴郁一片，幽幽怨怨看不真切。天地间一片灰蒙，好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只有一红一白是灰白画中唯二的颜色。

那身红衣太过单薄，清风抬手将她轻柔地抱进怀里，跟酒馆一模一样的姿势，两人这样躺了一会儿，这次是清风开口问：“之前在酒楼，你提到清云……”

“是啊，我想问问清和，清云的儿子为什么会委身清轩？”

时间凝滞了一瞬，她身下的男人依旧缓缓地顺着她的发，半晌上方传来声音，“你都知道了。”

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冰凉凉一片死气的天地里，不知在想什么。

风月半阖着眼睛，“你是清思沐，清云的儿子。”

她听清和说过，师嫂沐心柔，是沐桑皇脉的公主。当年皇朝大乱后，皇脉自相残杀，人人自危，是清云救下了逃亡中的公主。

“清云一家三口被杀，但是你却活了下来。你有沐桑皇朝的血脉，所以清轩才没杀你。”

“你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要费尽心机接近沐韶凌，好恢复自己的皇族身份。”

“这些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身下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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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清明山庄后崖。

分明是晴天白日，天际却灰蒙蒙的，阴云万里，竟连半个飞鸟也无，天地间仿佛被沉重的肃杀挤满。一条蜿蜒山路上，除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外，便只余风擦过山石的呜咽。

而那风的呜咽背后，兵马之声正重重而来。

马蹄声近了，是一辆简陋的马车。眼见不远处的前方是个一丈多宽的沟壑，驾车的白衣男子却不慌不避，直直控着马朝沟壑奔去。

棕马四蹄踏空，嘶鸣一声往下落去，眼看要坠入深渊，男子眼神一凛，挥剑斩断了马与车相连的缰绳，将手一挽，拖着那车凭空一踏，稳稳落在对岸。

他的身姿极矫健利落，可称得上雅致，甫一落地，回头从紧闭的帘内抱出一个年轻病弱的貌美女子，女子身上有伤，素白的衣衫透出血迹，一个约摸六七岁的男孩儿也随之从车上下来，手里抱一个包袱。

他轻唤了声“风儿，跟上”，拎了男孩怀中的包袱，抱着女子疾行而去。

他带着一大一小约赶了三里多路，寻了一处山洞，暂做落脚。男子理出一块平坦的地方，将外衣脱了简单算作铺垫，护着怀中女子躺了上去。随后推动巨石，将洞口掩了。

男孩早已点亮了一截短烛，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干粮递给男子，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男子却没接，他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妻子，将男孩拉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是一颗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球状药丸。他将药丸放在男孩手心，压低声音吩咐：“一会将它放在水里端给你娘喝，别让她知道。”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轻咳，一个柔弱的女声唤道：“清云，风儿……”

两人忙靠近过去，清云将她轻轻扶起来抱在怀里，“心柔，我在。”

女子咳了几声，衣衫上的血迹更加显眼，清云一阵心惊，她却毫不在意，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清云，你是不是又想把还生丹偷偷喂给我吃？”她缓缓摇了摇头，“我说过，还生丹医伤不医病，我已病入膏肓，就算吃了它，也救不了我了。”

“可你的伤已经等不得了。”清云抱住她，“它必能为你延命一时。”

“然后呢？”女子又咳几声，声音微弱却坚定，“追兵那样急，没有你，我和风儿也无路活命。这颗还生丹一定要为你留着，这样，你才能保护风儿活下去。”

她又看着眼前的儿子，轻轻拉住了他攥着药丸的手，“风儿，听娘的话。”

男孩紧咬着唇摇摇头，豆大的泪珠滚下来，却还是在她殷切的目光里，松开了紧握的手指。

沐心柔将还生丹拿过，拖着清云的手掌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将他的手指慢慢合拢握住了药丸，又张口唤道：“思沐……”

风儿凑得更近些，听着她说：“你父亲原想给你取名清风，因为我对沐桑皇朝的执念，最终选了清思沐。”她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我被这执念困扰了一生，又想用它困扰你一生，我真是……太蠢了。”

清思沐摇了摇头，又听她说：“从今天起，你就改回清风，再勿牵扯进皇朝的恩怨里。母亲只希望你一生无忧，平安喜乐，将来像你父亲一样，做个堂堂正正、人人敬仰的英雄。”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绯红色的玉镯放在他的手心，“这是沐桑皇脉的神物，它或许……会保护你。”

沐心柔勉力坐起，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借着一豆昏黄烛光，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一次抚摸他稚嫩的侧脸，眼里的不舍溢出眼眶流出，“让娘再好好看看你……”

男孩已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抽泣出声。他紧紧捧住母亲覆在脸上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她看了许久，终于放开他颤抖的肩膀。清云紧紧拥住她，下颔抵着发顶，黑暗中看不清眼中闪动的水光，“我没有保护好你……”

沐心柔笑着摇头，她笑得柔和，笑得如愿，努力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孱弱，眷恋万种，“清云……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清云翻过手掌与她交握，沐心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把他的模样又深深记了一遍，心满意足地在他怀中阖上了眼。

灯灭了。

清云默默收紧了怀抱，漆黑的山洞里只余两个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