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坡。

夜风飘红，冷月披霜，将一切照得明明白白，也不论深情与薄情。

风月躺在他怀中，如以前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每个日夜。

他的目光落在茫茫夜色里，不知在想什么。

风月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还睡了一觉，等她醒来，他还维持着一样的姿势，这么久，竟动也没动一下。

风月看一眼揽着自己的手臂，“你胳膊不僵吗？”

清风摇摇头。

“你来找我做什么？”

“拿回镯子。”

“然后呢？”

“把它送给你。”

清风又将玉镯套回她的手腕上。

风月看着它，“它是皇脉神物？”

“是。”

“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我娘没有告诉过我，可能她也不知道。”清风缓缓摇头，“她只说过，镯子可能会保护我，是一只守护镯吧。”

他自嘲地笑道：“可是它从来没有发挥过效用。就当它好看吧。”

“是很好看。”

清风笑了一下，良久，他说：“我们去看看清明陵园吧。”

风月没拒绝。

方才揭开他的身份，他却毫无反应。风月根本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不过想去祭奠清云，也在情理之中。况且祭奠清云，她也应该。

于是两人半夜结伴出去。

没直接去陵园，去祭奠总要有些黄白花烛之类，虽然风月没接触过身后之事的礼节,也好歹知道要烧纸钱。

即便店子都关了，他们也可以自己动手买一些。

可是清风没去商铺，而是去了一家最近的农户，从里面顺出一把铁锨，而后直奔陵园。

风月诧异，“你这要去做什么？挖坟吗？我们不买些纸钱吗？”

“没错，挖坟。”

风月跟上，看看他究竟挖坟做什么，有必要的话，还可以阻止。风月本人不敬鬼神，可也不能看他把清和等人的祖坟刨了。

清明陵园位于清明山南山脚下，一大片绿林环绕，郁郁葱葱，多是青松、翠柏、绿柳，以及各类洁花香草，四季披绿，是当年清文所建，历代庄主及亲眷都埋骨此地。

清轩接管山庄以来，陵园荒废无人打理，荒草遍地。好在他好歹是清明山庄庄主，没有刨“自家“祖坟的理由。

当年清裳病故的消息传来，四主自是不信，待半年风平浪静后，曾潜入清明山庄陵园，打开棺材，发现里面是一口空棺。他们便坚信师姐未死，专门成立了一只队伍调查。直到三四年后，才慢慢接受了清轩因害怕查出死因而毁尸灭迹的可能。不过那队伍至今仍在运作。

至于清云，被安葬在紧邻老庄主的的一处墓室里，一家三口俱全。

他们畅行无阻。风月见他一路不停，目的性很强地直接去陵园一角。

那儿有一块被杂草掩埋了一半的木牌，立在土包上，因为这个角落多是烂砖碎石，倒没被荒草完全淹没。木牌虽然简陋，上面的字却是深深刻入的，还浸着枯血一样的褐色，因此还能大致辨认出字型。

风月望过去，那截矮碑上简洁地写着四个大字：清染之墓。

原来这是自己的墓。

清风一言不发，铁锹下地，开始挖坟。

清和当年在东面坠落崖下，将烧成半熟的自己捡了回去。整张脸烧去了大半，幸好还剩左眼旁小半边，这才认出她来。不然怎么说，他们忠心呢？

当时她衣衫褴，紧紧贴在躯体上，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别身份的东西，只有怀中一个玉镯，因胸前衣服烧毁而袒露，露出与这死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来。

玉镯在夜色里，晶润发亮，显出生机勃勃的颜色。

他们当时在崖下还找到了另一具尸体，小孩的身量，被烧得更恨些，整个人快成蜷缩的一团，全身焦黑，辨不出面容。

他们便把镯子套在那具焦尸的手骨上，兴许能起到制造死亡假象的作用。

风月看着那坟包，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这具尸体竟真的被清轩埋在这儿。”

“我埋的。”清风风度翩翩地挖坟。

风月惊悚地发现，其实他挖坟的姿态，也能算月下一景。而且是迷人的美景。

当年清轩打扫战场，确实发现了这具童尸。他几乎没怎么确认，反正必死无疑，不是这一具就是那一具。

倒是清风抱着手上带了玉镯的躯体默然垂泪，清轩默许他将它带走拖到清明陵园埋了。

他褪下它手腕上的镯子，挖坑收埋，甚至还立了块碑。

看样子，这坟恐怕有十年没祭扫过了。

想事的空当，清风已将坟挖开了。

里面没有棺材，只有用布包起的一把骸骨。

清风将那把骸骨拎出来，扔在地上，风月低头去看，她虽不精通验尸，也能从骸骨的结构上看出来，这是一具男尸。

清风放下铁锹，“我早知道它不是染儿。”

“……”所以呢？

凉凉月色里，风一吹，满地荒草簌簌低头，在她的目光里，清风饱含深情般，“染儿，你还没有记起我吗？”

青山荒陵，风月看着他恳切而期待的眼神，不确定道：

“——你是清落？”

……

清风肯定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染儿根本不可能见过清落叔叔，她为什么一直念起清落。就连当年，在漆黑的小屋里，染儿也常念起这个名字，她一直在等某个人。

“染儿，你对清落有什么印象？”

当年他也问过一样的问题。可是那时染儿还小，回答得模糊不清，只反复确定这个人一定会来接她。

“我记得他抱过我，摘果子给我吃，我记得他一直陪着我，热得要裂开的时候，是他冰凉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就是他……”

失忆前的事情自己也记不得多少，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可是小时候的染儿明明只跟他说过，那个人给过她一枝梅花。

清风道：“这些都是我，是我和你。”

随后见风月的面容猝然冷下来，几乎是讥讽道：“真巧，清轩也说过，他是清落。”

风月甩袖而去。

清风站在一地荒草里，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枯立半晌，缓缓苦笑道：“活该。”

但是活该，先得活下去。

月霜不知不觉退去，天际泛起晨光。清风去往天外飞仙，正巧在楼下遇上乌霜。

乌霜远远朝他招手，“走啊，去喝酒。”

“现在是清晨。”

“哎呀，清晨呀，可是清晨就有人请我去喝酒。”乌霜搭上他的肩，“反正无事，你要是有事需要我，我就推了酒局。”

“我正有事请……”

清风顿了下，他突然看见一样东西。

乌霜腰上，一枚青色的玉佩，和风月费心去寻的那只正好合成一对。同一块玉巧妙地雕出鸳鸯，形状有细微差异，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乌霜见他定定地盯着自己腰上，也低头去看，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清风移开目光，“你忙吧，我正要去见落嫣夫人。”

乌霜刚从那边出来，便说道：“她就在十二楼，风月不在。”

层楼上，香风拂面，清晰而不浓烈，舒宜得恰到好处。凉风习习，轻纱浮动，一派神仙府邸。

落嫣亲自迎上来，“我正想见你。”

这次清风没有上次多余的礼数，款款笑道：“我也想见夫人。”

落嫣热络地牵了他的手，拉他在榻边朱椅上坐下，将侍女遣出去，“我们说些悄悄话。”

半刻钟前。

留宿天外飞仙的乌霜晨起，落嫣让他换上新款式的衣裳试试。长衣正配乌霜，衣摆衣领腰封无处不好，他又是个衣架子，搭上去十分养眼。

落嫣很满意，帮他理了理了理衣襟，觉得怎么看怎么舒服，就是缺个腰饰。

落嫣将自己身上一块玉佩取下来，正准备给他系上。看见手中原本是一对的饰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给你的玉佩哪去了？”

落嫣给的饰物多了去了，独独那枚玉佩，是一块不可多得的上好青玉，乌霜见了，想着落嫣会喜欢，就拿来给她。落嫣特意请巧匠精雕，雕成一对鸳鸯，两人一人一半。

乌霜对精致饰物并无多少爱好，只有这一块时常佩戴。

落嫣本没有留意过，今天一看，才发现玉佩居然不见了。

方才落嫣正给他理领子，还很体贴地给他系饰物 ，乌霜脑子放松，听她这么一问，随口道：“丢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没打过才十几岁的风月，还让她把玉佩拿走了？

落嫣倒没生气，凉飕飕笑道：“丢了？我看是你随手送给藏花阁某位姑娘了吧。”

“还真是位姑娘……”

“好啊，反正你金银不缺想也不稀罕。你给的东西，我有什么稀罕的，去讨别的姑娘欢心，岂不是容易得多？”

落嫣纤手一挥，把自己手上的那块扔到他身上，扬长而去。

玉佩砸在胸前，随后向下坠去，乌霜伸出手，稳稳地拖住了它，又随手将它系在自己身上。

正好让清风看见。

于是阁楼上的两人分外亲切，你一言我一语，语笑嫣嫣，分外和谐。

欢谈许久，清风没忘了此来的正事。

也还是落嫣感兴趣的话题。

下午，风月又来到此处。落嫣捎来口信，要她来天外飞仙一聚。

矮榻上，照例是香果美物，一楼好风景。

她俩没什么见外，也不需要铺垫，落嫣笑道：“我觉得清风对你是真心的？”

风月眉角一跳，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因为他长得好看？”

“因为他长得好看。“又道：”更因为你活下来了。”

风月正掰开李子，将核挑出来，闻言看向她。

落嫣伸手去拂她被火灼伤的半张脸，“你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风月嚼着李子：“不是因为你母亲和你？”

落嫣摇头笑道：“不全是。我母亲只是治好了你的烧伤，当年前你前胸贴后背，都成一张纸片了，就像被铁锤砸过……可是这样，居然还能有一口气，更不可思议的是，你居然活了下来，内脏奇迹地愈合了。”

风月皱眉，觉得她描述得过于夸张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母亲也不知道。”

“这和清风有什么关系？”

“还生丹。”落嫣道：“直到你真的从死城带回来这个东西，我才敢想到它。据说它医伤不医病，无论多严重的伤，只要还新鲜，都能愈合如初。你说过清风很可能是沐桑皇脉，按照时间推断……”

风月打断道:“是他跟你说这些？或者暗示你这些？”

落嫣对她坚定的怀疑态度微微吃惊，摇头道：“上午他来找过我，并没有提起这个。”

风月顿了顿，“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他的真心？”

落嫣还是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他问了我几个问题，关于血蛊的。”

风月刚想问，他问血蛊做什么，落嫣又道：“他中了血蜘蛊，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