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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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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清染正在树下练习清风教的四个字,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染儿吓一跳,若是碰见他……可惜慌忙则乱,她躲避间竟径直窜到了那人马前。

清轩看见她,厌恶感顿起,一鞭子甩下,清染只觉得背要裂开了,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又是一鞭。

腥闲的味道在嘴里蔓延,清染不敢哭出声,将惨叫声压在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咕噜。

第三鞭、第四鞭……

她用自己的手、脚、胸、腿,用自己身体的全部力量向前蠕动,终于挪出鞭子的范围。

这个东西,看不见还好,看见了总能勾得一阵火起。

马蹄声远了,清染趴在地上,浑身火辣辣地疼,她有些怕,不敢躺在路中央,缓了一会儿,便艰难地朝着就近的一座阁楼爬去。

那是座很气派的阁楼,只是不知为何被封了,平日里无人往来。她之前来这里躲过风雨,见门竟然开了,没多想就爬了进去。她很想,睡一觉。

她蜷缩在堂屋靠墙的桌腿下睡着,醒来时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见桌上放着两把剑,竟也忘了疼,好奇地抚摸其上精致的花纹,冰凉凉的,终于忍不住拿在手里细细看。

旁边房间传来响动,她浑身一抖想躲已来不及了,清轩从一旁走来,满面阴沉地盯着她,“你拿着什么?”

“谁准你碰刀剑的?”待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他的表情一瞬变得极为恐怖,清染被他吓着了,想将长剑放回原位,一转身却将它甩了出去。她连忙忍着疼膝行去拾。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响彻房间,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剑鞘,清轩一脚踩下来,将小小的手掌拧在脚下。

见脚边的东西僵直过去,清轩冷哼一声,抬脚离去。

她身上有着她的影子,和这个她曾经的房间一样,令他浑身不自在。等清和等人落网,她也就没留着的必要了。

清染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动了下被踩扁的手,彻骨的疼。摸黑用完好的右手挨个数了下,还好,还是五个手指。

她捧着手庆幸地坐在地上,忍了一会儿,只觉得越来越痛,痛到最后,甚至没有了知觉。

清风找不到她一定会伤心的,她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捂着手一瘸一拐地朝东面的山坡走去。

清风已经快急疯了。

他下午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晚上染儿又不见踪影,遍寻林子终于看见不远处慢慢移来一道小小的人影。

“染儿!”他跑过去,眼中的喜悦变作惊恐,“你的手!染儿,你的手怎么了?”

那只手皱成一团,辨不出五指,甚至有根手指皮骨分离,血肉模糊。

凑近些才发现她的后背及腿上也是血迹斑驳。

“谁干的?”清风脸色一变,恨得咬牙,“他又虐待你了?”

在遇见清轩前,清风从未想过有如此歹毒的人。他与清裳姑姑是夫妻,庄上的人对他也客气,他竟恩将仇报到这地步。

月光如水,倾洒而下,将山坡照得一片明亮。凉凉月色拉出两道人影,一人默默落泪,一人频频安慰。

“真的不疼的,真的。”染儿完好的右手拿着他带来的桂花糕吃,这一吃起来竟完全忘了疼,还不忘送到他嘴边,“这点心真好吃,你尝尝。”

清风咬了一小口,尝不出味道地嚼着,只小心地将残破的手指一根根移到合适的位置,用里衣袖子撕成的布条缠好。他咬着唇,眼泪一滴滴砸下来,倒像受伤的是他的手似的。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清风无比痛心地捧着小小的手掌,一出声就已哽咽了,“你的左手……以后就废了……”

清染年纪小小,只知依照生存本能为挨饿受冻担心,丝毫没意识到失了一只手是多大的事,见清风伤心成这模样,连忙开口哄他,“没事的,我不用它了就是,我还有右手,你教我的字,我已经学会一半了。”

“好。”清风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只看着她掉眼泪。半晌才又张口,“染儿,总有一天,我要带你离开这。”

离开这茫茫夜色,离开这无边苦海。

染儿睁大眼睛看他,不明白为何他对别人总是笑着,对自己却总是落泪。

第二天,更恐怖的事在等着他们。

清轩听女儿无意间跟他说起清染偷她的镯子,想起她拿起的剑,心里的怒火滔天。

等到白天,十五岁以下的山庄子弟、奴仆被召集到校场中央,说要惩治偷盗者以作警示。

清风站在人群里,心惊胆战地看见几个人将清染拖上来。

清染浑身发抖,颤巍巍地将左手贴在刑台上,旁边是一方巨大石锤。

石锤举起、落下,她怕得忘了闭眼,亲眼看着它砸在手掌,将石板上的细灰震得飞起。

惨叫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发颤。

她没有昏倒,只是发抖,抖得几乎站不住。石锤拿起,下面的手指四分五裂。

“吃下去!”有人冷声道,是清轩。

清染低着头,没有反应,慢慢地用右手拿起左手的小拇指,送到唇边,咽了下去。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丧失了五感,周围都是吃人的怪物,只能顺从顺从再麻木,她想活下去。

人群里的清风,泪流满面。

黑暗的小屋里,月光艰难透入,在不远处地上染出一片凄白。

染儿躺在他怀里,开始发烧。她一直在昏迷,模糊地喊出“清落”,清风抱紧怀里的人,将脑袋贴在她胸前,耳朵里除了她微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

他重新缝合了染儿捡回的手指,偷偷煎了所有能找到的药,想尽办法喂她喝水,将双手在寒泉里浸得冰凉来为她降温……他做了所做的一切,他什么都做不到。

清染奇迹般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有意识的第一句话还是安慰他:“不疼,真的……”

清风将脑袋贴在她额头上,那时候他以为最黑暗的夜不过如此了。

一个多月后,身上的伤好歹都结了痂。晚上清染正在开心地等着清风,她四个字已经学得很熟练了,想着见了面写给他看。

远远望见一道半大影子,清染小跑迎过去,“清风……”

第二个字吐出一半卡在喉咙里,那不是清风,是个欺负过她的小孩。

他们打了个照面,清染转身就跑,那人快她一步,从背后将她扑倒。清染扑腾着翻过身刚想爬起来,又被他摁住。

清染平日里被人欺负惯了,可今天她觉得这个人神色有点奇怪,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正面压住她,埋头不语,开始扒她衣襟。清染心想自己这身破衣服也有人要么,看他的表情却说不出的害怕,只得拼命挣扎。那小孩摁不住她,重重给了她两耳光,清染被打得眼冒金星,更觉难过,在地上胡乱摸了块碎石,使出全身力气朝他头上砸去。

那扒衣的男孩冷不防挨了下,他伸手一摸,摸见血色,顿时目露凶光,起了杀心。

清染已经趁机双手撑地往后挪了几步远,见他的神情,被吓了一跳。

男孩双手合拢,扑过来就要掐她脖子,突然身形一顿。清染看见他背后的人影,眼睛骤然发亮。

清风隐在夜色里,一手摁住他的肩,另一只手飞快地在他颈上划过,但见袖中寒光一闪,又隐去无痕,树影阑珊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血,从喉间涌出。逞凶的男孩双膝跪地,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仰面倒落叶上。

清风自阴影里走出来,绕过地上大睁着眼睛的畜生,先将染儿搀起,细心拍去身上的叶子,“没事吧?”

染儿摇摇头,余惊未了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清风已将外衣脱了,利落地将沾血的叶子和那人的脑袋一并包了。两人抬着这具逐渐僵硬的躯体,在清风的指引下,抛下了东面的坠落崖。

干完了杀人抛尸的勾当,清风的大脑激烈地运转着,不是恐惧,不是负罪,反而感到放松、感到愉悦——

一种小小的反抗的愉悦,他在染儿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色,仿佛在这一瞬,他们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没有压迫,没有虐待,没有尊卑,只有无边无际的自由。

“我要带你离开这,染儿。”清风拉着她跑在山坡上,似要冲出种种禁锢,月色下的人影拉出长长两条线,好似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总有一天,我要带你离开这,去见外面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

这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前半夜跑得欢快,后半夜染儿发现镯子不知何时丢了,两人沿路找回去却一无所得。

天逐渐亮了,清风安慰她,等晚上再来帮她寻。

他当时说得轻松,却不想,这一晚,竟是永别。

傍晚时分,山庄生变,不知何故兵戈声四起,烈火烧红半边天。

清风担心染儿,扔下手中的活计直奔东边林子,到了小屋却寻不到她。

他又在外面寻了一遭,终于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

“染儿,外面好像出事了,你没事吧?”他焦急地跑过去,“快点躲起来,不要乱跑。”

可染儿完全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只开心地扬起手腕:“我找到镯子了!”又高兴地跑在前面,“我把锦囊洗干净了,正在烤干呢。”

说着便要带他去看。

“染儿……”清风心中担忧,忙跟在她身后。

清染像只小鹿般雀跃地钻进矮屋,屋中央火盆里插着长柄烙铁,锦囊晾在顶端。

她跑过去,正要弯腰拿起,一只手突然于黑暗中勒住她的脖子,清轩副手从夜色里现身,提一只小猫小狗般将她拎起。

清风刚跑到窗子边,见了这一幕,双手捂住嘴巴,将惊吓声压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看见清轩自阴影里走出,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副手已将清染扔在地上,把长柄烙铁拎出燃着木炭的铁盆,锦囊从其上掉入,亮起一瞬火苗,消失了。

“清和有没有联络你,说!”副手厉声逼问,将火红的烙铁烙上她的背。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清风拼命捂着嘴,豆大的泪珠落下来。

屋内旁观的人阴沉、冷静,他平静地瞥了眼半死不活的女儿,开口:“他们还没见到她,否则她不会在这里。他们是为她而来,她不能留着了,迟早是个祸害。”

“明白。”副手得了令,抬脚在清染后背重重踏下,又是一下。

他用了十足的力,地上的染儿甚至连一声惨叫也未能发出,只有鲜血自嘴角涌出,汇聚成小河。她的肋骨断裂,前胸贴后背,四肢无意识地抽搐,呼吸只出不进,眼看已经没救了。

副手移开脚,正要弯腰斩下她的头颅,一旁的清轩又开口了,“不必了,不必落下个谋杀清明山庄遗孤的罪名,让她自生自灭吧。”

副手心领神会,将她提着胳膊拎起来,挂在一边墙上的铁环上,如今她只有“灭”,没有“生”,确实无动手的必要。

“天亮再来收尸。”清轩冷眼看着墙上渐渐没了动静的女儿,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明天发丧,就说……”他顿了下,“清明山庄庄主之女病故。”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走远。

清风冲进屋内,手忙脚乱地将染儿解下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染儿……天呐,染儿!染儿!”他将染儿抱在怀里,慌忙去掏还生丹。

“染儿,快咽下去!快啊!”他将还生丹塞进清染紧闭的口中,但染儿已不能吞咽,于是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捏住清染的嘴巴,将温热的鲜血灌进她的口齿 ,抬起她的后脑,强迫药丸顺着喉咙滑下去。

他哭着,慌忙检查染儿的口腔,确保她已经将还生丹吞下去了。随后背起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一面跑一面自言自语:“我带你离开这儿,染儿,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绝望又满怀希望地跑向另一个世界,凭着一腔孤勇,就像逃离一个魔窟,结束一场噩梦,撇下一切苦难,没有回头路。

我要带你离开这,染儿,只要我能带你找到崖边的小路,就能带你离开这,带你活下去。

越来越密集的火箭落在他脚边,而他浑然无觉,只托着背上的整个世界,唱着歌,歌声淹没在风声、流矢声、甚至自己的脚步声中。

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这夜的火光,像是母亲最后的弥留,像是父亲分离的头颅,而他在内心一遍遍活下去的呐喊中逐渐麻木,逐渐理智,逐渐将自己剥离这幅躯壳,只冷眼俯视这一切,像俯视既定的宿命。

那宿命中的一绊使他摔落在地,背上的染儿不偏不倚滚向坠落崖,他疾扑在崖边,只堪堪抓住她的右手。

他紧紧握着那只绵软的小手,半个身躯悬在崖边,周围是浓墨般化不开的夜,眼底是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深渊,小手的主人正被它吞没。

他的手,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幽幽醒转的染儿眸子黑漆漆的,在他向上施力时跳动着喜悦的光芒,满满都是求生的欲望。

他大概做了什么恐怖的事吧,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迅速熄灭下去,泪水从其中涌出,先是震惊,又徒然安静下来,而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比深渊还要窒息的死寂。

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相望着,火光牵住她的裙角,顺着她的身躯爬上来,指尖从他掌心滑过,随后是一片虚空。

小小的身体短暂地闪耀了一瞬,从他手中滑落下去,落入汹涌的火海,落入无尽的深渊。

很多年以后,这一幕仍频频入梦,如同附骨之蛆纠缠他日日夜夜,他变成了悬在半空中被烈火纠缠的人,生死一瞬之间仰着头,脸上落着她那时的泪,透过十多年的尘埃与积淀,看清了自己的脸,那张默然站在崖上,冷漠得像尊石像的脸。

是他,主动松开了手。

那双绝望而死寂的眼睛,在无数个日夜死死地盯着他,痛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不怕,只是痛,做出那个选择的人,不配被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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