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临微微蹙眉，他自然不会忘。

内境盛传的红衣魔女一夜屠尽三千人，并非空穴来风。这成为沐桑皇朝抹黑风月山庄，将其打为魔教、匪徒的重要举证事件。风月为了保持山庄的神秘，并没有拆穿。有皇朝控制，内境自然不会听到完整的版本。

这一切的开端是皇朝暗地派遣骑兵突袭荒域沿线小城。当时沐韶凌正捶打后方小国，是臣子进言说：荒域人微物薄，三千铁骑可破，待彰显皇朝天威，再张一纸招安榜，各城必然不战自降。先文后武，拿下荒域易如反掌。

沐韶凌的一位皇弟认为可行，果真命手下的将军率三千轻骑兵攻入坠影城，在风月山庄紧急调集三万军队赶往坠影城的路上，只短暂的前半夜，他们已经屠尽了半个城，将整个坠影城化为火海。

风月叫停军队，一人在后半夜的尸山血海上成就了魔女传说。

坠影城小且偏，守城只有五百士兵，他们只来得及发出入侵信号，若等山庄军队到达，围歼入侵者不成问题，但这不仅会暴露山庄的实力，恐怕连剩下的半个城也不剩了。

最后，等北主亲自赶到时候，只剩下满地尸骸待收。

骑兵冲入偏远小城，不见匪帮踪影，却被杀得片甲不留，只流传出一个“红衣魔女”的魅影。另一个皇弟不信邪，于是同样的事情，几个月后，又上演了一次。

人人都道魔女邪诡杀尽皇朝三千人，谁人记得坠影城中无辜惨死的百姓？他们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夜里，合门安睡，被惊醒后，再也没有醒来。

风月道：“皇朝残暴，若是知道荒域为我们统治，有完整政权，不仅风月山庄，整个荒域都会被屠杀殆尽。山庄绝不能降皇朝，但荒域百姓或许有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后撤，让荒域成为无主之地，皇朝以剿匪除魔的旗号入主荒域，剿灭风月山庄，收复‘失地’，他们没有必要屠灭荒域。”

风月微微垂下眼睛，“我相信皇朝的某位重臣，至少他不会赞成这么做。”

风月对面的三人都明白，若是皇朝得知真相，荒域是由风月山庄统治，他们不会放过荒域百姓。

清仁叹息道：“就算撤退，我们能退哪里去呢？各处关隘都被皇朝把守，我们去哪里都免不了一场恶战，与其被一路追杀……我与清临的看法相同，不如迎面一战。”

风月摇头道：“若皇朝以为全歼了风月山庄呢？”

三人震惊地看向她。

而风月墨玉般的眸子只有认真，她冷静地说：“我处理冷光城之事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清临道：“庄主……”

风月道：“除了我们自己，没人知道风月山庄的实力，若是人人……甚至是沐韶凌的亲近之人都告诉他，风月山庄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匪帮、魔教呢？若是我们撤退得找不出痕迹，若是他们遭遇激烈反抗后占领荒域，发现那一战已经耗尽了我们的全部呢？”

若是甚至连风月山庄之主，搅风搅雨的魔女也死于正面作战呢？

“若是皇朝有人替我们说话，就算是清轩也‘坚称’风月山庄只是小股地头土匪，这样的状况，我们会不会有一线之机？”

清临想说什么，风月打断道：“至于清仁方才说的从哪里撤退，荒域后方是广无人迹的的密林，只要我们自密林北迁，过冰溪，经霜城，就能绕过内境进入外域，再沿边缘逃出皇朝势力范围，到达后方小国，逃出生天，保留山庄实力。”

南主和北主注意到了一个关键词，看向风月。

风月道：“霜城是乌华地盘，只要它同意借道霜城绕进外域……我和乌苏见过。”

清仁没有叹气，他疲惫地看了眼庄主，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可他垂下来的肩分明在说：罢了，罢了。

清临关心的不再是这个，他终于问出一直被庄主打断的问题，定定地看着她，“庄主，你是不是打算好了什么？”

风月知道逃不掉，她将这个计划放在了最后说，“山庄需要一万死士，吸引皇朝全部兵力，掩护主力后撤，我们必须让沐韶凌相信，他消灭的这一万人，就是整个风月山庄。”

“而我，必须是一万人之首。”

“绝对不行！”清仁突然坐直，指着房屋中央黑色的棺木道：“你问问清和师兄，他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他会。”风月轻声道：“我入锦都城之前，清和曾跟我说起‘清’、‘明’，他说，若忘记‘清明’二字的含义，清明山庄也就永远消失了。他还说，‘风月’是隐藏在‘清明’后的影子，总有一天会从暗处出来，重振清明的荣光。”

一直安静的清洵原来出于本能想要出声阻拦庄主，可听了庄主后面的话，他微张嘴，千言万语堵在了胸腔里，向上憋红了眼睛。

风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截杀清风，挑衅沐韶凌，杀皇朝子弟，都是为沐韶凌营造风月山庄只是一个叫风月的魔女不知天高地厚找死的产物，她把山庄的概念浓缩到一人身上，让他们确信，杀了风月，风月山庄就此不存。

所以风月必须死。

棺木无声，纸钱的余烬静静地飘起，清临还在看着她，目光沉沉，他是最屋里最冷静的一个，也是最难说服的一个。

所以风月停了一停，等他自己先想。

片刻，才抬起眼睛，道：“正是十年来的信息封锁，才让荒域与内境完全隔离，成为一块神秘之地，隐藏了风月山庄。十年了，山庄已经从上次的风霜中走出……只要我们能度过这次劫波，以最小的代价保留最多的子弟。”

“我就是风月山庄，风月山庄就是我，这是皇朝该相信的东西。但是我们知道，山庄从来不在于哪一个人，没有我，你们一样可以带它活下去，它的生命在于它所代表的信仰。人在，山庄就在。”

在这乱世中拥有一席之地，就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没有人能说什么，没有人能反驳什么。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风月的圈套，丧失反对的能力。每一个神情的变化，每次张口欲言，都被风月抢先一步，她一个人讲完了所有话，有时候说服亲人比说服敌人更难。

清临摇头，神色苍然，“我不能再一次当逃兵。”

风月动容，“不是，你不是逃兵。你们是山庄的依靠。依赖。只有你们一起，才能稳住局势，才能使山庄活下来。”见清临还想说话，风月道：“当年清文定都锦都城，是为安天下百姓之心。当年清云掩护你们离开清明山，山庄不也活了下来。如今走出十年为家的荒域，只是为将来。清临……”

清临道：“你早已计划好这一切？可是庄主……”

风月忽然道：“当年清云做过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是你们给了我一条命，是我报恩的时候了，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如果是清裳，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选择的。”

“清临，答应我吧，清临。就当我是你师姐。”

清临的眼睛，有一瞬红了。

清溪倒是落落洒脱，他拍了拍衣褶，模样轻松地说：“既然这样，一万死士终需个领头的，整个风月山庄不能无人指挥作战吧，既然需要这么一个带领的人，我们四主，难道没有做表率的？清和师兄已故，山庄离不开清仁和清临两位师兄，只有我，一直知道自己最没用，今日终于能为山庄做些事了。”

自觉最没用的清洵闻言，立马要反驳，清溪按住他的肩，“清洵，别说话，你还年轻，山庄的未来靠你呢。”

可是西主也不到三十岁。

风月道：“清溪，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清仁也道：“师弟……”

清溪摆摆手，“这时候还要劝我……我们四主不出，怎么能有脸要求一万死士直面这场大战？庄主，我可是在场唯一一个表示支持你的，你不能拆我台呀。”他笑道：“可惜走得太晚，黄泉路上不及追上师姐师兄了。啊……还能追上清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