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点沉寂，鸟雀栖羽，刑狱外的天空是薄薄的浅灰色，淡静而绵长。寝殿之内，宫灯通明，沐韶凌彻夜未眠，略有烦躁地查看奏章，问宫人道：“他还在外面站着吗？”

宫人俯首道：“仍在。”侍立一旁静静等候殿下吩咐。

沐韶凌将案牍换了手，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为什么着恼，最终摆了摆手，候命的宫人退下。

后夜滞留行宫院内不合规矩，很容易当做刺客查办了。殿下未下令，有宫人曾问是否需驱离，被殿下喝退。侍候的奴才战战兢兢，立马着人跟巡逻的禁军打好招呼，以免触怒龙颜。

于是在来回巡走的卫士便只当这么个大活人不存在，对孤零零站在长灯下的白衣人视而不见。

见殿下问起，下面却没了言语，老奴小心地问：“是否传入殿内？”

沐韶凌没说话，老奴侍奉殿下十多年，早学会察言观色，连忙指派小奴，唤白衣人入见。

见那道落落的白色身影入内，沐韶凌怄着的气竟无处发散，猝然消了，见他绣着绿萼梅的衣角颜色深些，上下打量道：“又非深秋露重，你的袍子怎么湿了，莫非又去后花园看花了？”

清风没有理会这似讥带讽，拜道：“臣恳求殿下恩准。”

“啪”一声，沐韶凌将奏章掷到他面前，吓得奴才慌忙跪了一地，只有白衣人站着，沐韶凌气极反笑，道：“你为何一定要保那妖女？”

沐韶凌平日表情变化弧度不大，但他天生一副冷酷寡恩像，从不掩饰心情，但凡牵一牵眉梢，动一动唇角，都能让人不寒而栗，受迫于自内而外的怒气与威压。

这白衣人不知是什么做成的胆子，无惧无畏，居然能轻易化解，甚至顶嘴冲撞。

沐韶凌怒道：“你倒是看看！朝中哪一位不是奏着她死！”

清风不言不退不让。

沐韶凌盯着他好一会儿，咬咬牙，终于无可奈何地努力忍下怒气，道：“你先回去，别在外站着，你所说之事，明日跟群臣议过再说。”

最紧张的反而是满屋跪着的人，听见殿下语气缓和，心里都是一松，不免暗地感慨这是哪位神人，竟能逼得殿下妥协。沐韶凌挥手，老奴念着今夜这事终于了了，正待起身送这位白衣贵客。

哪知白衣人道：“殿下，我但求一个放过。明日议事，朝堂众人都知殿下决意要杀，他们怎敢忤逆殿下意思，这不过是托词，臣求殿下一句真真正正的放过。”

刚起了一半的老奴膝盖一软，险些又跪地，微挪了一下方才站起来。

沐韶凌猛地转身看他，袍角划开凌冽弧度，目光简短威冷，好容易忍下的怒气翻涌上来，怒道：“她是匪首！杀我两位皇弟！”

白衣人道：“臣说过，只要以银针打断她全身经脉，就可以将她变为一个完全的废人……”

沐韶凌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放过妖女的办法，冷声道：“你铁了心？”

白衣人道：“臣非她不要。”

沐韶凌道：“朕执意要她死呢？”

清风撩袍跪下，神色清冷，坚若磐石，“愿随九泉。”

见他满身的不可动摇，沐韶凌苦笑道：“是朕失策，本以为你能潜伏匪首身侧，回来好有个功劳封赏，你倒好，假戏真做，把自己搭进去了，朕还得感谢你没有投敌？”

先前听他说只求留她一命，沐韶凌大为震惊，他的皇弟竟然假戏真□□上了匪首？

她是有一张举世罕见的皮囊，但她是贼寇，是贱民，沐清毓是尊贵的沐桑皇族，是要担当大任，为何会被美色迷惑？

女人，只是玩物，美丽的女人，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玩物。玩物丧志，为什么要被这样一个恶女迷夺心志，沐清毓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点，对他大为失望。

沐韶凌苦心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沐桑族出身尊贵的大家闺秀任你挑拣，你……”

清风坚定道：“我只要这一个，可以废除她的武功，但是不能伤她性命。殿下曾答应我，会满足我一个愿望。”

沐韶凌气得一窒。

清风道：“况且她若未死，废武留在皇朝，还能钓出其他余孽……”

“罢了。”沐韶凌摆摆手，“不要再为妖女找活下去的理由了。”

原本沐韶凌决意不会留她一命，但是沐清毓态度的坚决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出已经劝服不了这位皇弟，连“君命难违，愿随九泉”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他还能怎么办？

沐韶凌只得劝服自己。废除武功，让她活着或许会比死更痛苦，皇弟总会总会厌倦。一张皮囊再美，等他娶妻生子，就会发现皇朝贵女们的尊矜完全不是这等山野贱民能比。

沐韶凌苦笑道：“当初策划刺杀你有功劳，宴上，朕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却说，只想解除你的婚约。朕当时不明白，清城主女儿是远近闻名的贤德闺秀，你却不喜……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妖女？那时朕说，你想要取消便取消，全遂你的意，但这算不得大事，朕很少跟人给人恩准，这个不算，你想好了，可以再跟朕讲，没想到你却是要这个？真是步步走在朕预料之外。”

沐韶凌转身，似乎轻声叹了口气，语气缓下来，看着他道：“朕还有一枚还生丹，本来是打算待你恢复身份后赐给你的，如今看来，给了你恐怕也到了妖女腹中，朕先替你保管，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了就是你的。”

清风跪谢道：“谢殿下。”

沐韶凌皱眉，宽长的手掌握在他肩上向上扶起来，随后大力抚平刚才被自己压皱的白衣，道：“你我之间，无需这般见外。我说过，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清风却没关心这句话，只是道：“那臣即刻通知刑狱，带她出来。”

沐韶凌神色一顿，眼角微微下垂，道：“此事还要再议。”看清风还要争辩，不愿见他鬼迷心窍，只得道：“罢了，不必等明日了，去请清城主。”

奴才得了令出外传旨。

清风长眉蹙起，但也知道这逃不掉。沐韶凌征战外域，内境与荒域是清轩多年布局，殿下极信任他，视他为左膀右臂，风月之事不止留下一命那么简单，还有后续的处理及安置。沐韶凌松口，清风心安许多，知道事成大半。只要他能确保她是个废人……

侧室摆了茶点，沐韶凌坐下，道：“今夜我们将此事议定，也免得你再站半夜后院看花。”

沐韶凌唤他旁边赐座，清风心中却忐忑，他在想另一件事，方才他未来得及解释的办法是以银针打入，切断她全身经脉。

他问过落嫣这个问题，落嫣惊讶道你不会想用这个对付她？

医毒同源，研究毒理，对体内脉络最清晰，在肉身上以外力截断全身经脉，等于是砍人手足的温柔版本，她不仅此生再也不能用武，还附带成为手脚无力的废人。甚至连当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都是奢望，只能变成“娇弱”的普通人。

清风道，寒毒是通过血脉流通，一旦切断脉络，或许对寒毒有缓解作用。

落嫣骂他疯了，分明是想废了她让她生不如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清醒。风月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本身并非不能保全，可是她身后有风月山庄 。皇朝不能容她活命，这是救她的唯一办法。

风月不能走，她要么死在沐桑皇朝的牢里，要么无害地活在他身边。她将山庄凝系在一人身上，只有她死了，沐韶凌才会相信风月山庄死了，她若逃了，皇朝势必会搜捕风月山庄余孽，她的苦心就白费了。

她只有以死来验证风月山庄已亡的事实。

清风说，我能救她，但只能救一个毫无威胁的她。

洛嫣抓狂道，你好歹找一个我能救的方法啊！

清风没有告诉她，他就是要找一个落嫣救不了的、不可逆的方式，这样的无可挑剔，才能过得了清轩那关，才能让染儿留在他身边。

没有生不如死，只有好死不如赖活着。

活着是一切。

不多时，清轩传到，他半夜来此，听完原委，立即反对，道：“叛匪自古是满门夷灭的大罪，更兼妖女公然杀戮皇脉、祸害朝纲，斩首已是仁慈，没有留命的道理。妖女不死，何以服众？”

清风起身，冷冷道：“殿下已有定夺，留不留命不是你说了算的。”

沐韶凌未待说话，清风又道：“是请你来论定后续处置问题，定她的生死你实在是在僭越了。”

清轩顿了一下，向沐韶凌行礼请罪。

沐韶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他这位皇弟不知跟清轩有什么仇怨，分明自小养在城主府里，却处处针锋相对。他原本想请清城主来给妖女下个死罪，没想到一开口反让清毓噎住了，沐韶凌也无心再说什么。

风月杀两位皇子，殿下根本不可能放过，见殿下默而不言，清轩心里满是不可置信，面上还是强自镇定道：“妖女修为极高，留她一命，若是将来谋害殿下该当如何？纵敌一日，后患无穷，殿下为天下百姓擒下妖魔，不伏法恐遗害千年。”

清风皱眉道：“这就不牢清城主费心了，既然要放她出来，自然要拔除她的爪牙，废除她的武功。”

清轩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清风道：“自古废去武功，有废内废外，化去内力，还可以从头修炼，但若是从根本上断手断脚呢？当然我们不必如此残暴，可以银针打入体内，断绝全身经脉，令她此生再不能动武。毁去身体基石，这是治病除根的法子，清城主觉得这样处理，她还能祸害天下吗？”

清轩没有立即回话，一时想不出他是怀着何种心思，难道是真的想彻底废了风月？

这方法简单粗暴，确实治本，他自然知道就像断肢不能复长，经脉切断是不可逆转的伤害，一时居然挑不出漏洞。

清轩道：“留命就是祸害，一旦留命，谁能确保是真的切断经脉还是装的？”

清风秀丽的眉目一挑，道：“清城主在暗示什么？难道以为我会心向皇朝的敌人？我是要留她一命，可不会留一只扎手的刺猬。断脉之刑我亲自执行，清城主和殿下尽可以旁观，若有疏漏之处，我自断经脉。”

沐韶凌森然道：“罢了。你与清城主都是皇朝重臣，日后多有协作之处，今日是议事，不是让你们互相争吵。”

转头对清轩道：“清城主，就由你审问妖女，主要是逃窜的逆党。”

清风想要阻拦，沐韶凌道：“清毓，此事朕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

清风只得道：“限今夜审完。”

天都快亮了！他怎么长得开嘴？清轩额头青筋跳了跳，道：“三日。”

清风立即道冷冷道：“不可能！”

不等清轩反驳，他先撩袍跪下，“殿下！决计不行！皇朝最严苛的刑狱一夜便教人魂飞魄散，三日绝不可行！”

清轩添油加醋道：“我看有他在，莫说三日，三十日也审不出什么。”

沐韶凌皱眉，觉得清毓被鬼迷了心窍，道：“三日。清毓，你不可干预。免得妖女有恃无恐。”

沐清毓咬牙跪得笔直，眼睛发红，道：“我要她，不是要一个死人。”

沐韶凌额角也跳了跳，对他的固执恼怒又无可奈何。

三人拉锯良久，见殿下面现怒色，清风还是不松分毫，清轩心底倒是巴不得他再提点过分的要求，殿下之意向来无人敢反驳，他倒要看看清风还能作出什么死。可惜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向来说一不二的殿下居然真的退步了？！

清风态度异常坚决，甚至于以死相逼，争议到天明，最终同意下三日刑讯，但也约定，他可以不干预审问，但必须保证三件事。第一，不能伤及她的性命；第二，除断绝经脉外，不能令她落下手足残疾；第三，任何人不能碰她。而且他必须要在场保证这三点，做一个旁观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