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风月小小地露了一手，好歹风平浪静了几日。那重重躁动都按捺下去，至于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她没心情去管，天天窝在天外飞仙打坐休憩，无事跟落嫣聊聊天。

直至武林大会开幕。

大会设在一方广阔天地，清轩不愧重权在握，短短几日，愣是平地拔起了一座气派的会场，盟主王座高高在上，中间是比武的擂台，一排高于一排的坐席修建停当，看上去严严整整，不像临时之所。

立于高台上的中年男子，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清秀，眉目平缓淡静，看上去成熟沉稳，易于亲近，像个仁人君子。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清轩。他在幡旗下一站，真有几分正道栋梁、武林领袖的气场。

身后一侧有个一身劲装的灰衣人，隐在清轩的身影下，不细看，压根注意不到，正是清轩走哪儿都带着的副手，赵端。他本人其貌不扬，背后却有一把古月国神弓，因他是个影子般的人物，跟他绑在一块，连神弓都容易被忽略了。

坐席上，各门派接连起立，竞相向武林盟主献上贺词，极尽恭维之能事。清轩并不侧目，由手下人代为应答，他负手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如炬，似乎在等待什么。

有人一路小跑上台，附耳跟他说了什么。还不待他听完，底下传来骚动，各门派一溜地转头看向台尾的入口，清轩抬头，看见一人大步走来。

这人一身浓墨凝成的玄衣，一看就贵重的衣料精致地包着暗色银边，衣上亦压着对称纹路，在日光下隐隐泛着光。他目光极亮，身段挺拔，甫一出场，气势上力压众人。

座位上的也都是一方首领，跟他比较，都矮上一头，心道不愧是乌华的庄主，跟内境之首清明山庄拉锯了多年的狠角色。都说内境双雄，乌华山庄不像清明山庄内敛谦和，从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反派邪道，手段也狠辣些，比起当年相对温和的清明，众人甚至怕它多一些。

因他身份尊贵又极具名气，一上场首先引得众人注目。待到看见他身后另一人，场上顿时寂静了几分。

但见那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外面一件长袍，像是披着霜雪。眉目俊美得柔和、细致、清雅出尘，如冰雪下的兰花。袍上有含蓄的银色纹路，若隐若现，闪动着一点亮光，素袍生辉，比任何色彩都更有冲击力，一举一动若细雨微风。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清艳动天下”。

众人恍然，莫非他就是……就是那位落花台上的“青帝”？那位夜宴上被太子称赞“秀色可餐”的神仙人物？

原本觉得盟主已是俊秀不凡，见了他，才惊觉天外有天。

这两人都先后引起一片惊呼，直直盖过了武林盟主的风头。这武林大会上，乌华山庄可是多年没见了，如今是来示好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想当年的武林大会，清文正道领袖，清裳力挫群雄，两人风采历历在目，竟让一个当年砸场子的不和谐因素，全给勾起来了，真可谓世事无常。

其实乌霜既不是来示好的，也不是来砸场子的，他纯粹是来看戏的——

先前落嫣从他口中得知风月要参加武林大会，花容失色，逮着他一顿焦急，“清轩那只老狐狸正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她倒好，自己送上门去了？武林大会到处是清轩的爪牙，她若去了，还能完整出来吗？”

乌霜道：“没这么严重吧，我跟她略微交过手，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废物的人。”

“这是废物不废物的事吗！若是你，你能在武林大会全员围攻下全身而退吗？”

乌霜摸摸下巴，“我觉得我可以。”

落嫣突然有了主意，转头盯着他道：“武林大会你也去，看着她点儿。”

于是他便来了。当然他并非贸然前往，大会年年清轩都有送上拜帖，只不过往年他未回应过，今年特地遣人客气地回信，表明了来意。

因此清轩早知他要来，并没有惊讶，客套了几句请他入座，倒是跟在他身旁的清风让他陡然升起怒气，又生生隐下。

乌华山庄势大，在内境举足轻重。往常都是千请万请请不动的，这次主动送帖，清明山庄不明所以，为保险起见，还是给他留了整整两排上座。

而这整整两排上座，就并肩坐了他和清风两个人。乌霜是以个人身份出场，不想代表山庄，因此也没带人来。

等他落座，人群寂静没多久，突然，空中传来一阵“叮铃叮铃”的金玉碰撞之声，声音清脆，空灵动听。

这泠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众人纳闷间，见一顶小轿凌空而至，悬在半空中，像被空气擎着。

轿子通体朱红，庄重而华贵，风一吹，红纱翻飞，流苏叮铃。忽地一阵气劲,遮掩着轿门的帘子和红绸向两边翻飞，长了眼睛般搭上两侧翘起的檐，卷了两卷垂落下来，帘内分明是一张年轻动人的脸。

人群都被吸走了注意力，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波澜不惊的白衣人面上露出惊异之色，随后渐渐软化、柔和，显出一种似水的柔情来。

轿子四裂炸开，从中落下个绯衣女子，正落在擂台中央。她身着层层叠叠的锦绣华衣，广袖宽摆，红绸自后肩、臂弯、袖口上翻飞，被气劲鼓动着，飘荡在空中。墨染的长发挽起繁丽发髻，又垂落腰下，其上装饰对称金簪与发钗，几股金属流苏飘垂肩下，每一分飘动的衣摆都张扬着唯我独尊。

那张脸，是如玉无暇的瓷白肤色，偏偏涂着极张扬的朱砂，衬着漆如点墨的眼睛。红与黑的交杂锐利而精绝，超脱艳俗之外，是一种凌凌肃杀之感。那是极富侵略性的美 ，看一眼便霸道地往人眼底心上钻，朱颜墨瞳，美到窒息。

“风月特来拜会，各位久违。”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朵里，像一条诡秘的蛇。密音入耳，现在少有人会这门功夫了。况且若非有深不见底的内力，决不可能如此收放自如地使出此术。

众人意识到，这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风月山庄的首次入世。今儿是什么日子？神仙们赶集吗？

有必要这么高调吗？乌霜在心里嗤笑，却对她此举大加喝彩。压盟主的风头，可是他喜闻乐见的，“听说世上有一种最红的莲花，花瓣红得滴血。你瞧她，像不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红莲，每一瓣都张扬着锋利。”

清风没有答话，他的眼睛都被吸进她翻飞的红衣里。

也没人注意到，高台上的清轩目光骤寒，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女子，仿若两道利剑。一瞬间他脑袋如过电，蓦地闪过一道人影，手指不动声色地捏紧，面上还是滴水不漏。

见先前发信示威的人搅局，赵端凑近自家主人，等着他吩咐，却见主人神色如常，十分沉得住气。

四边维持秩序的人请各方落座，勿高声喧哗。

风月高调地出场，先捕捉到高台上清轩的方位，又遥遥看见前方席位上乌霜正兴高采烈朝着她招手。

她脚尖一点，朝他飘去，眼风扫过他旁边的白衣人，见他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似乎想让她坐过去。风月无视，众目睽睽下横穿擂台，落座在乌霜身侧。

她刚落座，白衣人轻微探身，十分有礼节地道：“我叫清风。”

声音淡而悦耳，像微风拂过耳侧。风月只当没听见。

她见两排之广，只坐了乌霜两个人，便问：“乌华山庄人缘很差吗，旁人都要退避三舍？“

“清明山庄收了我的拜帖，想必是留了一队人位置，我就是过来看看，这种聚会还不值得兴师动众。”

“我也送了帖子，为何没给我留位子？”

“你那叫送吗？”乌霜嗤笑，“你们风月山庄传得神乎其神，但从未现世，世人对你们陌生的很，也不知根基，去哪儿给你们面子？“

两人正说闲话，身后忽地来了一群身着清明山庄制服的人，不一会儿功夫哗啦啦将旁边、后边两排空着的位置全占了，各个手上握着剑，好似蓄势待发。

乌霜侧身轻笑道：“冲你来的。”

话音未落，不知哪派一个人物像是得了盟主授意，落到擂台中央，向风月抱拳道：“在下嗟屠门副掌门，在此乞请领教风庄主。”

这时众人才想起这武林大会是有擂台比武一说的，不过清裳死后荒废良久。如今恰到好处地被人挑起，明摆着是别有用心。

不多时台上接连窜上好些人，看装束都不是杂鱼，一齐对着风月的方向抱拳，“请风庄主赐教。”

风月倒不推辞，一挥袖落在擂台中央，衣摆带起烈烈风声，往台上一站，自带一股凌然之气。

她敷衍地行了个起手的样式算作招呼，接着袍袖一震，旁人还未看清招式，便见满天飞人，竟已清了场！众人皆惊，见被打飞出去的劲头十分吓人，还以为他们非死既惨，却不想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那几人只是被震出场外，并未受多少内外伤。

擂台上嘛，自然点到为止，原本这算不得大事，可是那女子肃杀气太足，这样的行为出现在她身上，独有一股慈悲的意味。

突然，凌空劈来一道人影，照着风月就是一掌，竟是高台上一言不发的武林盟主！

他成名久矣，自有几十年积淀，这次竟亲自出手，一掌似乎用了全力，顿时整个擂台都震动，掌风过处，无不如寒风扫秋叶，带起一片心惊。

刚刚还独占风头的风月，正背对着他，结结实实捱了那石破天惊的一掌，立时鲜血喷溅，整个人如一片落叶，被震飞出半空。

这变故全场皆惊，乌霜正无聊地吃着瓜果，顿时被呛住，清轩似乎下了赶尽杀绝的决心，对着那半空中的躯体又是一掌——

还不待乌霜反应，他身边的清风已像没重量般掠了出去，轻功炉火纯青，正接住半空中的女子，红衣与白衣交杂翻飞，避过了那杀人的第二掌。

清风落了下来，目光如水，绯衣女子躺在他怀中，呼吸微弱。

你出场这么狂？上来就送了！

乌霜瓜也顾不得吃了，一掀桌子站起来，面带怒色，高声道：“好一出鸿门宴，也亏得乌某人以往不来，否则恐怕活不到今天。你清轩号称名门正派，众目睽睽下行凶，这难道是正道所为吗？”

清轩不看他，气定神闲道：“乌庄主何必动气，此是妖女，在下既为武林盟主，此举正是为武林除害。”

“好一个为武林除害，去年一水阁退出了武林盟，不是一夕被灭了门吗？一个铲除异己的大会，何必装模作样搞得这样大义凛然。”乌霜简直要佩服他的厚脸皮了，“你清轩一手遮天，独揽审判与生杀大权，还要占\'除害‘的虚名，真是好大的脸呢。”

清轩负手，一派不与你计较的宗师风范。

虽然乌霜来此是答应落嫣“看着她点儿”，但他其实只抱着看戏的心思，若真插手，那便是越界。想来此等公开盛会，盟主不会凶相毕露，不想内境武林盟早让清轩渗透成了筛子，见他对付一个小辈，这些宗师大家们竟屁都不敢放一个。

乌霜心知，此时若他不出手，风月多半就没了。如今她的生死只在他一念间，可他若出手……虽然他是一庄之主，需考量的多些，但乌霜其人，骨子里自有一股义气。

他正待出手捞人，瞥见清风对着他缓缓摇头，那是胸有成竹。

“他一暗示，你就让他把风月带走了？！”天外飞仙上，落嫣气得花枝摇曳，削葱一般的手指直直指着他的鼻尖，“我让你看着她，你是去看热闹了吗？”

“清轩伪善阴狠，极其毒辣，若他知道风月的身份，必定不会放过。”落嫣焦躁得来回踱步，“那个清风……早知他是个祸害！”

被盛怒的落嫣赶出来，门外候着山庄派来打探消息的手下，“庄主，那女子真是风月，会不会有诈？”

乌霜看了他一眼，”你若现场见了，一定不会这么问。外面怎么说？“

“外面只是盛传，说武林大会上来了个绝色女子，比夫人还要美……”

门“唰啦”一声打开，手下见落嫣一脸怒气，忙低首道：“自然不如夫人。”

什么鬼？

落嫣没理他，对乌霜道：“不管用什么法子，去救她出来。”

手下道：“她既是风月山庄庄主，想必四主……”

“四主？当初要不是他们贸然去救，怎会差点害死风月？”

她生了气，谁都敢骂。

好不容易安抚住，又是一波副庄主派来的人，只给他带来了四个字：切勿擅动。

这些不说乌霜也明白。他看向楼下喧闹的烟花场，“当时不出手，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只看四主作何行动。”

那一掌清轩至少用了八分力，就算是他，硬生生捱那一下，恐怕也不死既残。如今还有什么好救？

还有清风，他当时摇头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