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外飞仙的窗口望下去，那块灯光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十里河廊最热闹之处了。清风就站在此处一间花灯铺子檐下，等着人少些寻路回去。他刚刚去清明湖里泡了冷水醒酒，此时一身夜的凉。

不知前方出了什么变故，热闹的人群骚乱起来，纷纷向两边避让。清风比旁人高一些，又站在阶上，望过去看见一顶气派的官轿正朝这边而来，轿子两旁是开路的兵仆，驱人相当野蛮，硬是在摩肩接踵的闹市里开出一条畅行的路。

不少人被挤得连连后退，咒骂那耀武扬威的大官最好是个短命鬼。这时一个人影被挤到清风面前，眼看要摔倒，清风眼疾手快地一捞，将人捞进了怀里。

倚在他臂弯里的是个高挑细瘦的女子，穿着一身华贵繁复的红衣，方才撞上他衣裳，面上覆着的银面具稍微松落，女子用骨节修长的手指摁了摁面具，在他怀里抬起头，这一眼，把他心魂都要荡了出来。

隔着一张银面，那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点缀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美得无词形容。乌霜说他恐女并非虚言，可面对着这样一双眼，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女色”——在见到她的半秒后，他真真切切地心动了。

悲剧的是那美貌的女子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脸打动，相反，女子像是被什么蛰了一般，站稳了迅速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用手捋着被他碰湿的半边衣裳，向他说了第一句话，“你的衣服是湿的，不冷吗？”

说完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清风愣怔着，直到那抹红色与人群融为一体，就像一尾鱼游入大海，一缕魂灵消弭于天地，一抹身影坠入火场……，眼前的世界有了不真实的质感，让他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若他此刻不追上去，必定会后悔终生。

于是他向着身影消失的地方追去，至少要追上去向她道个歉，抱歉弄湿了她的衣裳。

他没追出几步，骚乱的人群突然炸了锅，叫喊声，惊呼声乱做一团，阻隔了他的步伐，清风听见耳边有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那顶官轿已经停了，被人群包裹在中心，清风本无意分心，直到听见喊声里夹杂着的：“守尉大人被杀了！快报官！”

他听见这句，止了步转身挤进混乱的人群中央，随侍的兵仆叫官的叫官，拦人的拦人，乱成一团，他闪身掀开帘子进入轿内，见一人端坐闭着双目，清风认得他，这城主府里见过，正是城中守尉。”

清风飞快地探了鼻息，又摸了颈温，刚死不久。他捏住死者的脖子左右转动查找死因，很快在左耳上方发现一丝血污，扒开头发，见头皮上一颗红点，去翻头颅另一侧，果然看见相同的红点。

将两颗红点连做一线，他顺着指向，发现了嵌入右侧窗棂半截的细银针。拔出银针，那针乍看之下只像是细细的绣花针，不过比普通的绣花针长些，头部没有针眼，是个纯粹的杀人暗器。

凶手应当是混在人群中打出这根银针，银针穿过帘子，刺穿了守尉大人的头骨，再嵌入对面的窗棂。有这样的功力，又这样的精准，凶手绝非一般人，清风暗忖，自己倒是能做到。

他查探完了，将银针收入袖中，放下轿帘出来，在兵仆的喝止声里，混入仍乱做一团的人群。此时守尉府和官府的人都来了，有人大叫着：“去关城门！刺客就在城中！一个都别放跑！”

有这样的身手，城门怕是关不住的，不过是苦了进出城的百姓。清风这样想着，又想到了那位匆匆一见的娇美女子。她是锦都城的人吗？还是入城来看河灯的？若是被困在此地，她可有去处？

这便不劳他费心了。

风月毫不隐藏行踪，大大方方地四处报自己的名字，还挑了城中一处偏僻的客栈，就当没看见客栈老板、伙计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

在方才，乌霜跟她说：你晚上住哪？天外飞仙吗？若是住客栈，可要小心，这周围都是清轩的耳目。

风月端坐在客栈的单人床上，照例调息，大约三更时分，屋外传来簌簌的响动，有几道黑影潜入，映在窗户纸上，好似婆娑的树影。风月轻轻闭着眼睛，好似毫无察觉。

门外几丈远的高树上，一个黑衣人隐没在枝叶繁茂的枝丫上，他如夜猫般伏着，见紧盯的那间小屋，有一队强盗猫着腰，偷偷从屋后包抄。

那屋的窗子紧闭，只进去过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强盗们鱼贯而入，屋里的烛火暗了一瞬又亮起，就在那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定睛再看，却见窗纸都破了，屋里的景象大喇喇地呈现在他眼前，惊得他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怎样一幅地狱图景！

但见屋里好似炼狱，地上、桌上、梁上……血肉模糊一片，残肢、碎肉糊了满地，还是新鲜冒着热气的。红衣女子好端端坐在床上，仿若神邸，不染丝毫。

一屋子人都没了，只余正中央僵直地跪着一个头头模样的男人，看不出是死是活。

饶是身为暗影的黑衣人训练有素，也止不住心跳加速，从脚底直窜寒气。

那闭着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从黑衣人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瞳孔，只觉得那眼眶黑漆漆一片，令人心底发毛。

黑衣人忘了闭眼，直愣愣地睁着，见那女子动了，她走下地，衣摆拖在地上，走到正中跪着的男子面前。那人吓傻了，生死关头声音打着颤告饶：“姑奶奶饶命！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女子抖了抖衣袖，动作很轻，自有一股气势。她毫无波澜，只面对着他，风轻云淡道：“下辈子注意点。”

说着像摸一个物件般，将五指轻轻地贴上他的头顶，但见那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蓦地僵硬。风月撤回手，五指芊芊，被垂下的广袖遮住——

男子的脑袋像被切开的西瓜，四分五裂地分瓣，开成一朵诡异的红花。

女子抖了下广袖，算作整理，毫无预兆地扭头看向窗外，正与黑衣人目光相对。

黑衣人顿时像被冻住，手脚一僵，正待跑路，刚刚还在烛光下的灼灼红衣竟已到了眼前，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新鲜的血腥气。

风月拎住他的领子，“回去告诉清轩，……”

那人脑子一片空白，原本训练有素，此时竟也结结巴巴道：“小人并无恶意，是乌庄主让，让……”

风月松了手，吓懵的人从半空掉下去。

眨眼又在不远处树丫上揪出一个黑衣人，“回去告诉清轩……”

“庄，庄主，是南主……”

“……”风月将他放回树枝上。

抬手，一道银光闪过，不远处的树上，一个背对着她正欲逃命的黑影“啪叽”掉在地上。

风月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宽大的衣摆拖在地上，踩在枯叶上的轻微脚步声，直令人毛骨悚然，她用脚尖挑起那人下巴，“回去告诉清轩，风月在武林大会恭候。”

说罢收回脚，俯视着那人，好心提醒道：“两个时辰内，若没人帮你逼出打入体内的银针，你这辈子都只能爬着走了。两个时辰，你爬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