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上演了一出闹剧，天外飞仙上边岁月静好。风月待在这儿，都快被精致的生活养叼了。小案上的白玉瓷碗里盛着冰糖雪果，不知用什么果子酿的，甜丝丝，冰凉凉，入口有淡淡酒味。

她尝了一小碗，盘坐在榻上，感受体内气劲。她有个习惯，无论什么环境什么地方，只要一得空便会打坐调息。换而言之，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精进。

每当她陷入一种类似物我合一的状态时，总能自我参悟不少关窍，她能隐约听见、看见一个人在身边指引。先前小时候，她以为但凡练功者都会有这么一个神人做引，后来跟清和讲，才发觉好像只有自己是个特例。后来她便不与旁人说起，只在心里将她认作师父。

这位师父每每能在她陷入难关时给以点拨，像一盏明灯。风月渐渐便习惯了，由此衍生出亲切之感，仿佛她是一个她不曾拥有过的亲人。

“风月，风月……”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手指轻戳自己的脑袋。

风月睁开眼，落嫣正盯着自己，“我没打扰你吧。”

打扰了。

风月换个放松的坐姿，道：“我又看见她了。”

落嫣听了她的胡言乱语，咯咯笑道：“又要说自己是清裳转世之类的胡话？”

她有段时间曾误以为自己是清裳转世，因她失了过去的记忆，又只记得清裳临死前一幕，便将自己误当做了她，好一阵才纠正过来这个错误印象，认清自己是风月这个事实。

她曾试图和落嫣解释过，自己转世重生这回事，很认真很诚恳地。

当时落嫣看了她一秒，接受了，也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得给她脑袋开个口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淤血导致了神经错乱——鉴于她失过忆，这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然后告诉她不要怕，虽然她还没在活人身上试验过这样技术，不过她不会拿斧子那么大的刀去劈她脑袋的，就用窄刃刀把天灵盖切开就行……

那之后，风月再也没跟这个医术上的狂热分子说过有关自己是清裳之类的话。

而且落嫣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医者。因为她更爱研究死人。

“我以为能让你亲自出手的冷光城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见你这么沉得住气。”

“还不到时候。”提起冷光城，风月忽然说：“你能把乌霜找来吗？我想见见他。”

————

天外飞仙三楼的角落，是一个酒馆兼茶楼。乌霜与清风处理了闹剧，正好坐下来喝杯酒。

台上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新写的话本，声情并茂地描述那不久前在落花台上惊鸿一现的青帝，在昨夜皇家晚宴上大放异彩。

不知谁放出了风声，说他还是清城主的女婿。先前还只是在市井中流传中，眨眼间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好让人艳慕。

百姓们嘴上称羡，心里都明白，这是谁也羡慕不来的。谁让那城主清轩是武林盟主，率众归附朝廷做了榜样，成了太子身边的亲近之臣，听说能顺利迁都锦都城，全是这位城主的功劳。而这位如日中天的城主独一个千金女儿，平日里视作掌上明珠，被太子封了郡主，因着父亲的关系，怕是比公主还娇贵。

人们曾猜测这位郡主将来要配哪位皇室贵裔，不想竟许了这等传奇人物，一时竟不知该羡慕哪一个。还听说啊，正是清城主的乘龙快婿擒拿了冷光城的叛徒呢！

此时人们口中交了好运的人正捏着酒馆的杯子，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不沾半点烟火气息，一袭雪白的衫子，像与旁人隔开十丈的清雅，就算没交了好运，也是个十足的神仙人物。

对面坐着的俊逸青年一身精致玄衣，细看压着繁复的纹路，同样是个不同于三教九流的显贵人物。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喝各酒，听着上边说书人有板有眼地讲锦都城的传奇，也听着旁边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说书人正讲着那郡主的未婚夫如何剽勇地浴血奋战，砍得敌人血肉横飞，从守卫重重的冷光城劫走叛徒。

“他讲的像绿林莽夫，不像你。”乌霜探身过来笑道：“我想若是你，就算是杀人，也不会让自己沾到一点血。”

这一句让人听不出是褒是贬，清风只是喝酒，当没听见。

热闹差不多听完了，乌霜顿感无趣，拖上清风，“今晚锦都城比以往都热闹，去逛逛。”

今夜的锦都城比上元节都热闹，因为太子迁都，朝廷下了令，彻夜城门不关，夜市大张。尤其是锦都城北，靠近藏花阁的十里河廊，夜夜笙歌，晚上都是放灯的情侣，孔明灯的光亮能映红半边天。

一个披纱挽帛打扮清丽的婢子迎上来对着乌霜行礼，“夫人找您。”

“我先走了，你去夜市逛逛，最好碰上个貌美的女子同游，或者从藏花阁带一个也行。”乌霜轻佻地搭上他的肩，被清风拂下去，潇洒地笑一声，越过婢子去了。

乌霜没见着落嫣，看见了在楼上等着的风月。他一向对结识新朋友很有兴趣，十分乐意带她去逛夜市。

两人走上夜市时天已经暗了，绯色的云霞染了漫天，头上都是张灯结彩的纸灯，河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汇成长流，孔明灯偶尔从眼前飘过，长夜开始喧闹。

风月见了什么都新奇，对这街上的新奇玩意儿十分喜欢，时不时停下来观看逗弄。

乌霜跟在她身后，偶尔充当讲解员的角色，心中暗忖这位风庄主，庄重之下不失活泼，别有一番气质。两人聊了几句，乌霜听了她的想法，惊奇道：“你说你要去武林大会？"

“你难道不去吗？”

“我当然不去。”

不应当啊。清和曾跟她说，清裳在位时，乌华山庄对武林大会十分热忱，几乎年年都来砸场子。当时的庄主乌苏，一直死磕着没有松口的意思。

乌霜笑道：“当年的武林大会的确是各路英雄们一年一盼的盛会，如今，只能算作‘招安大会’，我去凑什么热闹，看清轩训狗吗？”

当年的武林大确是美谈。尤其清裳时期，各方比武更是热闹。那时候，这大会还是名副其实，昭显正义的。自清裳死后，清明山庄落入清轩手中，那性质就变了。清明山庄背后是沐桑皇朝在撑着，清轩主持的大会早成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招安仪式，用来试探各门派的忠心，胆敢不从者，立马被盟主召集众人打着“主持正义”的旗号消灭，弄得人心惶惶。

“乌华山庄与清明山庄……或者说是沐桑皇朝还算太平，乌华山庄年年收到邀请，单但真去，那便成笑话了。”乌霜兴致缺缺地翻动灯上的字谜，道：“你不是来营救冷光城城主的吗，做什么去参与武林大会？”

“营救？”风月冷笑道：“他是风月山庄的叛徒。”

乌霜大为惊奇，“可是据我所知，他因为没有按时交接情报，被锦都城认定叛变，这才被清风捉拿，嗬，竟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叛徒？而且清风告诉我，他是风月山庄的亲近之臣……你不是为救他而来？”

风月没有答话，她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一顶轿子面前。

“真漂亮。”风月围着它转了一圈，手指撩过檐上垂下的金属流苏，赞叹道：“真是一个精巧之物。”

乌霜见她眼里有光，笑道：“难道你没见过吗？”

那是一顶用于展示的装饰性轿子，做工极为讲究，极尽奢华之工。上好的红木做成骨架，周围红绸翻飞，小小方寸打扮得恍若仙境，那翘起的檐上，流苏与配饰叮铃作响，整个华丽丽，惊艳而不媚俗。

这轿子一看就是坐不得人的，当是巧匠的炫技之作。

风月步履轻快地饶着它转圈，不住夸它漂亮，她极为年轻，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光彩，显出几分小女孩的天真可爱。

“你长久混迹锦都城，以你的权势，难道对冷光城城主被关于何处毫无头绪？你没有安插过眼线吗？”

乌霜见她眼睛离不开那轿子，却也没忘正事，当下一愣，随即笑道：“你以为我乌华山庄是什么人？”

风月手一顿，听他接着说：“锦都城是沐桑皇朝的地盘，清轩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他深得太子信任，执掌兵权，在这里驻扎军队，修建了不少秘密地牢。冷光城城主关押在何处，是头等机密，朝廷指望着从他嘴里挖掘出风月山庄的线索，怎么可能轻易找得到。”

“而且，我为什么要安插眼线？”乌霜目光落到河灯上，“即便我手眼通天，这里毕竟是清轩的主场，我在此当个纨绔公子尚可，若是手脚过长，伸到不该神的地方……”他拖长了声音，转而说道：“何况我为什么要打探锦都城的暗牢？这种地方我避之不及。你们之间的事，我乌华山庄去掺和岂不是自惹一身骚。你问我，算是问错人了。”

风月没想到这一重，她还停留在清和跟他的讲述里，那乌华山庄是个什么都要掺一脚的搅屎棍，如今见乌霜忽然又懂得高高挂起的道理，不禁失笑，“你帮清风的时候……”可是跳得欢呢。

乌霜笑笑，不做回应。

远处像是出了变故，乌霜抬头，见前方不知为何，聚集成一堆的人群向四方退散。

风月终于自轿子的华美中分出注意力，她眼力好，一眼望过去，见一顶官轿，问乌霜：“那是什么人？”

这样热闹的夜，十里河廊都是商铺，又非官道，即便有大人物也会微服私访，什么人如此不合时宜地亮着身份招摇过市。

“是锦都城守尉。”乌霜道：“在这城中风生水起的，都有城主的背景。”

“你是说，他是清轩的狗。”风月轻飘飘地拂过流苏，那铜质的流苏纸片一般在她指尖拦腰截断。

“是啊。”乌霜定了定神，一晃眼，风月竟从身边消失了。

“哈，果然是风月庄主啊……”

乌霜拍拍手，一个黑衣人不知从人群哪处窜出，跪在他脚边。

他背手道：“去盯着刚刚那位客人，小心些，不要靠太近。“

黑衣人得了令，如影子一般隐入夜色。乌霜好似什么人也没见，接着摆出纨绔子弟的样子游玩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