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霜见他收拾得利索，竟没有丝毫留恋，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是离开一处暂歇的旅店，而非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不禁对他的过往更加好奇。

“你跟清轩到底是什么关系?若说他不喜欢你，为何将千金女儿许给你?若说他喜欢你，那为什么这么作践你?”

他猜测道：“莫非你父亲跟他是故交，你跟他女儿是指腹为婚，他看着你糟心，却不得不留你在府上?”

乌霜摸摸下巴，觉得自己高看清轩的人格了，“不对，他根本不是那种千金一诺的人。”随后又猜道：“还是说是他女儿看上了你，一定非你不要……也不对，这位沐韶凌封的县主出了名的柔顺孝女，断不会忤逆她爹半个字。”

说曹操曹操就到，走过两道月洞门，见一队丫鬟簇拥着一位打扮婉约的小姐。想必那是清轩的独女，乌霜心道她是来见清风的，便转过身回避。

决淑见有外人，吃了一惊，见那人先一步回头转出月门外，便定了心神，看向清风，见他没有先说话的意思，又将目光温婉地垂下，半晌才迟疑着开口：“清风，我……”

便没了下文。

她含蓄的姿态仿佛能说话，有千言万语似的。

却不想清风看也没看她，当着一众丫鬟仆人的面，直接道：“我们今后不必相见，婚约我会尽快想办法解除。”

决淑的眼睛立时红了。

旁边的贴身侍女被他一句话气得够呛，见他竟敷衍地连正视自家小姐一眼都不曾，只等着赶紧让路走人，生气道：“你以为我家小姐稀罕嫁你吗！不知好歹，我家小姐待你哪点不好……”

“云锦。”决淑忙低声制止。

云锦心疼自家小姐，不服气道：“小姐，不要理他了，咱家小姐什么样的姑爷找不着，他八成是个负心汉，亏得小姐还给他缝衣服……”

在夜宴之前，他分明对自家小姐恭恭敬敬，那温雅的姿态能把人心软成棉花，从不曾对小姐冷过脸。谁也不会怀疑小姐招他入赘是托付了个好姑爷。谁知道，就在夜宴上，他面见了一回圣上，突然飞上枝头变凤凰，态度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立马要和小姐解除婚约！府上的人都大跌眼镜，先前还私下里跟下人们聚堆夸过未来准姑爷的云锦更是难以置信，今日见他的态度，更加为小姐不值！

呸！白眼狼！负心汉！老爷白养了他这么多年！

决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尚未出阁的闺秀，云锦这一番话说得她仿佛恨嫁似的，立时窘迫难当。

却没想到清风终于有了反应，他从头到尾没有看未婚妻，却看向了这个快言快语的小丫鬟，有几分赞许地，“你说得对，比你家小姐通透些。她若是看得开，自有一辈子荣宠，何必吊死在一颗树上。”

说罢绕过他们离开。

从始至终，冷漠至极。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些。”乌霜在旁边道：“人家一个贤良淑德的千金小姐，还柔柔弱弱的，你即便对她没有感情，好歹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不至于当众给人家难堪吧。”

乌霜倒不是纠结礼数不礼数，他只是觉得当众欺负弱女子有点不厚道。

“是啊。一个贤良淑德的柔弱小姐，能面不改色地诬陷别人，害别人落下残疾。”

乌霜惊讶地上下扫视清风，“你哪儿残疾了？”

两人去了云来客栈 ，是乌霜招呼好的，清风将在这儿住上一阵子。

“对了，昨晚，风月问起你。那可真是个绝色美女，你若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

“风月山庄之主？”清风敷衍地应道：“她问我也是应当。”毕竟是他抓走了冷光城城主。

“哈，我怎么忘了，你对女人不感兴趣，可惜了。”

刚安置下，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人鬼魅般落在门外，乌霜摆手召他进来，听他附耳讲了几句。

“杀了便是，报我做什么？”

黑衣人一顿，并没有立马领命而去。乌霜随即反应过来，“哦，是说他身份特殊，轻易动不得？”

乌霜摆摆手，黑衣人又鬼魅般地消失，他回头向清风笑道：“这姐弟俩一个比一个麻烦，走，去看看。”

天外飞仙一楼的藏花阁里，乌霜口中的麻烦正当众砸场子。

“当婊子还立牌坊，花魁不就是□□吗？让落嫣给本大爷出来！”

决良站在中央骂骂咧咧，因他是锦都城城主独子，藏花阁养着的打手不敢轻举妄动，老鸨在一旁赔笑，”大官人，落嫣姑娘真不是咱藏花阁的，连我都只能算她的奴仆，官人您冲着咱使劲也没办法啊。不如官人先回去，按照落嫣姑娘的规矩，沐浴斋戒三日，再奉上画像，待落嫣姑娘挑选。“

跟在决良身边的，清轩副手赵端的独子赵方，也跟着劝谏，“少爷，天外飞仙的主人恐怕惹不得，城主告诫过……”

“少拿我爹来压我，良家妇女玩不了，□□我还玩不了吗？三个月啊，你知道我这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

先前他爹禁足了他三个月，连个婢女都不让见，粗使下人清一色的男人，连路过的鸡都是公的。昨个夜宴刚放出来，决良越想越憋屈，今儿不见见这个“明艳冠天下”的花魁，就别想让他罢休。

妈的这世道，□□还这么大排场。

赵方见少爷越闹越起劲，不禁心里生怕，怕惊动了那位。这天外飞仙上的花魁，还真不是□□。

藏花阁是十里河廊最有名、最气派的烟花之地，它租用了天外飞仙的下方整整三层。高楼的主人落嫣自然不是风尘女子，不卖艺更不卖身。她是上任乌华山庄之主乌苏疼爱的义女，自小养于膝下，十五及笄之年与独子乌霜成婚，却在新婚之夜趁着新郎醉酒，一个人跑了出来，来到天外飞仙，接手了当年母亲建下的这栋阁楼，从此常留。

她拜了堂的夫君一路追来，她却说她爱这世人的追捧与十里河廊的繁华，不肯与他回去。自家娘子有意留于此，那少年之主只得“好吧、好吧”随她去了。只是自己也在此常住了，将山庄全交于副庄主打理。

由此，乌霜成了世人眼中既唾弃又艳羡的纨绔子弟，每当有人来藏花阁惹事，老鸨便搬出花魁的夫君，仿佛他偌大一个山庄只为护住一座青楼。

乌霜好歹是个土皇帝，天外飞仙上的那位，旁人总归是不敢惹的，除下眼前这么不长眼的。

————

“你的这位小舅子，明明白白诠释了‘人渣’两字。”听说决良找事，乌霜并不着急，跟清风不慌不忙地去往天外飞仙。落嫣身边有专门负责她安全的暗卫，单凭一个决良，是见不到她的。

“几个月前，他碰见一个十多岁的丫头陪着父母逛街，见那女孩儿貌美，硬说那姑娘对他有意思，要带回去做侍女，女孩不肯，他当街抢人将那对年轻的父母活活打死。”顿了顿，接着说：“那女孩没了父母，又被他囚禁，一头撞死在梁上。女孩的哥哥一张状纸将决良告到了官府，那官府可正巧是清轩的走狗……前脚刚递上，后脚决良就带人将那一家给屠了。”

“他那城主老爹手眼通天，硬是找个替死鬼给处理了。灭门是重罪，替死鬼一问斩，此事就算做结，即便人人心知，也没有敢提起的。至于那欺男霸女的败类，不过被禁足三个月，出来就又是干净的了。”

“人心是脏的，怎么会干净得了。”

清风专心走自己的路，不做评论。他在城主府里住，这些事情肯定是清楚的。

乌霜冷笑道：“他儿子这幅德行，清轩还大义凛然当着正道栋梁、武林领袖，不觉得世道荒唐可笑吗？还好意思说我乌华山庄是邪门歪道。”

又对清风道：“我还是很好奇，你跟清轩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城主府一住这么多年？还要娶她女儿？”

若说他不慕权势吧，他明明费尽心机露脸给沐韶凌，若说他是阿臾之徒吧，可他往那一站，光风霁月到山河失色。

他完全看不懂这个人。

乌霜本来只打算看热闹，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好脾气，还没进藏花阁，听见决良扯着嗓子喊：“什么乌华之主，娶个□□当老婆，可见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蓦地想起，那夜晚宴上此人曾给他难堪，更是火气上头，”他要是在这儿，本少爷让他跪下喊爷爷。“

“你要让谁喊爷爷？”

一道声音不大不小传遍整个空间，藏花阁立时寂静。二楼的乌霜伸出手，整个空间过了一道气劲，底下的决良像被磁铁吸引，直直撞到他手上。

乌霜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悬空提起，外人看来拎得极为轻松，对被扼住喉咙的决良而言，那只手却像铁臂，仍他怎么挣扎，不动分毫。

赵方吓傻了，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连忙为自家少爷告饶。

决良涨紫了脸，斜眼瞄到旁边好整以暇站着的清风，气急败坏地咒骂道：“清风！你个王八羔子！我家养着你吃白饭的！还不快……”

乌霜手指一紧，便只剩了怪异的气音。决良见他竟然来真的，先前叫骂的勇气立时打包扔出了十万八千里外，慌不择人地用眼神向姐夫求救。

一旁的清风低声说：“别在众目睽睽下杀他。”

有血水滴到虎口上，乌霜嫌脏似的松了手。清风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给他。

赵方忙扶起摔成一滩烂泥的自家少爷，陪着不是退下了，心底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乌庄主不会真动手杀人，可难保一时手重。

自家儿子闯祸的消息传来时，清轩正与副手赵端讨论手上的信。

昨夜不知是什么人将一封封内容相同的信插满了城主府大大小小的门，薄薄的一页纸，竟像铁片一般牢牢斜嵌入铁门、木门中，上面有娟秀的小楷，有龙飞凤舞的草书……洋洋洒洒十几种字迹，全都写着一句话：武林盛会，定当拜会。落款是风月。

与其说是一封告帖，还不如说是挑衅。风月？风月山庄？这个高深莫测的人，她来做什么？早就知道冷光城城主被擒，风月山庄会有动作，没想到钓出这么一尊大佛。

赵端见主人面色阴沉，像在考虑什么事，半响才试探道：“真的会是风月吗？”

是否真有风月其人，尚且存疑。这多半是风月魔教为了唬人而编造出来的传说。十多年来，风月山庄极为神秘，有活动踪迹的大多是四主，而风月这号人，除了几次大屠杀流传下来只字片语外，这么多年无人见过。除非真有这样一个人，十多年未曾踏出宫殿一步。

“城主？眼前的武林大会，我们该怎么办？”

“按旧照办。还怕她会掀起风浪不成？”清轩背起手。十几年的经营，难道还会怕一个“风月”？

“是。”赵端连忙低头。主人神功盖世，江湖上烂鱼臭虾远不到主人头疼的地步，赵端连忙为自己失言赔罪。却听他家主人低声问：

“会不会是她？”

听到这个“她”，赵端浑身一震，不敢接话。

清轩像在自问自答：“她当时身有毒患，又连中三箭坠入崖下，不可能活命。”

但是当年掘地三尺，并未在崖下找到她的尸体，他心底总有些隐隐不安。

“断天崖高百丈，下面是暗不见底的深渊，中间树木蔓延，她有可能沉入水底被鱼虾果腹，也有可能挂在树枝上被鸟兽啄食，搜寻不到说明不了什么。而且她坠崖后几年内，我们也曾在相通的清明湖里打捞出来过几具白骨，说不定她就在其中。”赵端宽慰道。

这些清轩不是不知道，但只要想到但她有一丝活命的可能，那一丝隐患便如附骨之蛆，将他系在万丈深渊之上，教他夜夜不敢合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她还活着……真的活着，绝不可能销声匿迹。这是清轩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深知她的性情，若她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可能忍住这么多年不找自己复仇。

清轩背起的手攥紧，目光变得狠厉，就算是她，又如何？自己这许多年的苦心孤诣，为何要惧怕那个人？就算她真的活着，他唯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再次杀死她。

这边空气正凝重，在门外候着的人正待报信，决良咋咋呼呼地闯进来，哭着喊着要他爹做主。赵方将事情原委讲一遍，清轩忍不住踢了儿子一脚，十几年的布局，这时候正是关键，去惹那位做什么！

赵端连忙求情。

见不成器的小子趴地上呜呜吐血，清轩好歹忍了，毕竟是自己儿子。若是这个败家子能明白什么是大局为重，烂泥也能扶上墙了。

“早告诉你，不要招惹乌华山庄的人，你倒好！”

“父亲！他当众打骂我，这分明是不给父亲你面子！”地上的那个爬也爬不起来，一边抹着血沫，一边嘴硬。

那你当众调戏人家妻子，就算是给人家面子了？清轩握了握拳头，对乌霜心里有气，却也知道没当众打死他已经是看在他城主的面子上了。

清轩冷了混账儿子一眼，吩咐下人，“找两个善言的人，备上厚礼，去给乌庄主陪个不是，就说犬子教导无方，请他多担待。”

说完，又背起手道：“赵端，你联系几个外围，去探探所谓‘风月’的底细，记住，不要用山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