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呜咽，湖边很冷，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按常理推断，这里的海子应该会和帐篷边的海子同步流动，从地理的角度看区域有相关性，一个环境因素的变化，不是单一突兀的，应该是连贯的。但这个海子没有移动，莽五回来时并没交代这点，吴邪脱下衣服游到湖心去，发现湖底有□□炸过的痕迹，不知浸在水中是如何引爆的，小闷油瓶明显不可能从这里上来。他立刻上了岸，拿上衣服，往霍宇守着的第三个海子赶去。

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他侥幸地看到那片海子已经消失，霍宇缩进了坑里，吴邪看见他冻得发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泥沙的混合物里取暖。吴邪跳下去查看情况，在手电的照射下，□□炸出的沙洞显得幽深黑暗，洞口有一个窨井盖那么大，在视线尽头，洞穴的四壁换了一种材质，像是水泥，这条水泥浇筑的管道一直延伸到地下。忽然他看到，在管道深处有一个东西。

吴邪看了好一会儿，看出那是一团衣服。

一件灰色女士风衣。

他的心跳了起来。

他一手夺过霍宇的手电，手攀住沙洞边沿，一些沙落入洞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半个身体爬进了沙洞。

两道光向管道射去，被光照亮的衣服一动，沾满泥土的黑发露了出来。接着，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吴邪心里一急，张口说话，却没发出声音，只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上来。

小孩朝他转过脸来，抿了抿嘴，看着吴邪。

吴邪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了，它们在黑暗里发着亮。尽管张海客讲的故事给他许多遐想，他从墨脱回来总是忙碌，有些遐想没有时间像艺术家一样将其延展扩大，仅仅是作为一种情绪，成为梦的底色。他从未梦见过这个场景，当它真的发生，他却像体验过无数次一般熟悉。

小孩看了他许久，慢慢地向上挪动。吴邪把手电放进兜里，光弱了些，但还能照到地下，他观察着他的姿势，看出他行动不便，一定是身上有伤，闷油瓶小时候——不管是幻想中的，还是真实存在的——都不是怕痛娇气的性格，若非伤得很重，不会如此勉强。兴许是下了三个多小时的酸雨全部涌进管道造成的。

小孩爬上了沙坑，接近出口似乎给了他一些信心，他爬动的速度加快了，两人距离一臂时，他停下来看着堵住出口的吴邪，像要等他退出去，吴邪一直没动，他只好又往前爬了一段，准备再停下来等他出去，这时吴邪双手伸向他的腋下，在小孩躲避之前将他一把捞起，带出了沙洞。

霍宇牙齿上下打着战，看见被抱上来的小孩，忍不住“哇”了一声。吴邪叫他打手电走前面，他带了一段路，转身凑上来说：“吴老板，我们轮换吧。”

“不用，”吴邪道，“我自己来。”

霍宇退下来和吴邪并排走，想看看那个小孩，找吴邪搭话道：“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吴邪面上有些阴沉，“炸洞是一个错误，下午的雨都流进去了。”

霍宇沉默一会，想说点宽慰的话，最后道：“要是不下那场雨，他也不一定会上来。”

吴邪拢了拢风衣，一阵风刮过来，把衣服吹开了，霍宇看到了小孩，手上和王盟一样，脸和脖子没有受腐蚀的伤，其他地方都被裹着，看不出具体伤势。眼睛紧闭，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厥了。

吴邪把小孩抱回帐篷，其他人过来张望了一番，都面露关怀，吴邪让他们各自休息，把帐篷拉上，拿着药水和纱布给那孩子清创。

莽五和王盟都休息了，霍宇在一边打下手，为了不吵着其他人，他们只拿手机照亮。霍宇这才清晰地看到小孩的模样。

除开他换下来的那件死去女人穿过的风衣，他原本的衣服很老式，立领的灰色长衫，左右开据，脚上一双黑色布鞋，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包袱。现在这些衣物被泥沙和腐蚀性雨水搅和成了一堆破布，在吴邪脱掉他的包袱和外衣之后，那长衫就只是勉强挂在身上了。吴邪把他脱到只留一件褂子，下身用一张宽毛巾裹着，贴上去查看伤势。

上半身的情况并不严重，从大腿到脚都是酸性雨腐蚀过的痕迹，吴邪自言自语：“只是这样？不可能……”

霍宇拎来三瓶前天他们接的已过滤的湖水，这本来是留着喝的，现在没办法去找干净水，只能用这些了。他悄声问：“还要怎么样？吴老板，你是不是对小孩太严格了啊。”

“被酸雨淋一下就晕了，不像是……”吴邪住了嘴，他把小孩翻了个身，上上下下地打量，试图找寻其他伤口。

霍宇拿棉花蘸着水给小孩清洗，还在喋喋不休：“这么冷漠，你以后怎么假装是人家亲爹？”

“我冷漠？”吴邪吃惊地抬头看霍宇，“你说我？”霍宇连忙拿手挡着脸，免得被揍。吴邪停了下来，重新埋头找伤口。

最终他还是没有维持住冷静，挺起身朝霍宇的方向转过来。

“霍宇，在其他事上，你可以说我冷漠，我把你拐进沙漠这事，你也可以尽情恨我。但是我告诉你，很久以前我就认识这个孩子，对于他的事情，别提冷漠了，我简直无法冷静，无法下定决心。即使我表面上对他冷漠，也是为了不伤害到我从未想伤害的那个人。他出现的那天我甚至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万一它是真的——但这不可能，而且我的——”吴邪再次住了嘴，胸口起伏着，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猛地刹了车。

霍宇惊奇地看着他，吴邪总是有些偏执得发狂的固执神色，看起来有点神经不正常，这次的语无伦次却是他前所未见的，仿佛一种新的疯狂从内里显露出来，占据了上风，而原来摆在桌面上的那些偏执，被衬托得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情感的保护色。

他也觉得吴邪说得太多了，不过这对自己有利，这番话信息量很大，可以慢慢分析，运气好的话他还能从中看出点端倪和把柄，以便给自己保命。实际上不用以后分析，他已摸出了点门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联想到的，但一想到就忍不住要说出口，这话涌到了喉咙口，谁也拦不住他。

霍宇擦洗着伤口，道：“吴老板，你听说过一句流行语吗？特别适合你。”

吴邪平静下来，捏着小孩的手臂在察看，头也不抬道：“我不想听说，闭嘴干你的活。”

“晚了，你不听我也要说，”霍宇放下棉花蹲到吴邪跟前，挑衅地做着口型：“恐、同、即、深、柜。”

吴邪好似早就猜到这一刻，没等他说完就伸手揪他。

霍宇一下闪开，他可喜又伤感地发现自己已经对吴邪的动作有了预判，这是挨打挨出来的经验。他料想吴邪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无声且迅速地挪到了莽五的睡袋边上。这是帐篷里离吴邪最远的地方。

吴邪没有追过来，他捏着小孩的手在那发愣。

“过来，我不捶你。”吴邪低声说。

霍宇在睡袋旁边缩着，不信。

“过来！”吴邪朝他看去。

霍宇慢慢挪回去，不时谨慎地读着吴邪的脸色。

吴邪指着孩子的小臂给他看：“你看这里。”

霍宇低头看，小臂上散布几片溃烂的伤口，接近手腕的地方有两个血洞，那是齿痕，某种动物的齿痕。

吴邪道：“是蛇毒。拿血清来。”

霍宇在医药包里找到一管，递给他。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黑暗里，莽五缓缓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