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附近有鸣沙山的缘故，大风席卷的声音仿似野兽的唪叫，吴邪扯着嗓子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告诉他们，今夜歇息三个小时就要继续赶路。

几人只搭一个大帐篷，卸了行李鱼贯而入，他们走了一天未歇，就连彼此防备的精力都竭了，不避性别地靠在一起，躺下就睡。

霍宇是最后一个往帐篷走的，他望了一眼吴邪，吴邪坐在外边守行李，弓身对那孩子小声说着话，表情很严肃，霍宇一时有些不愿进去，他想，尽管小孩不会被K一顿，难免得挨训，吴邪在这种事上特别较真，他不能容许谁把自己的设计给打乱——哪怕霍宇完全看不出做这种设计的必要。

吴邪转过头来，喊道：“一起？”

这像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守夜，霍宇摇了摇头，继而却向他俩走去，他的心态很矛盾：既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不想一起坐上三小时。

过去了才知道，吴邪打算给小孩换药，霍宇成了主动送上门的护工，他们不在帐篷那种避风的环境换药就更艰难。吴邪在地上铺了充气垫，让小孩躺在上面。小孩已经退烧，外伤显出了恢复的迹象，伤口上挂着的皮有些脱落，有些颜色变深，长泡的地方开始结痂，蛇咬留下的牙印不那么明显，那一截手臂也有了知觉。吴邪检查过后，给小孩扣好冲锋衣，给下身的伤消毒。

那件黑色的冲锋衣长度及膝，吴邪不得不撩开衣服下摆，揭开大腿处的纱布，小孩抵住他的手，想自己上药，吴邪掰开他的手道：“赶紧把东西吃了，等会没时间了。”

他们的食物除了压缩饼干还有罐头、火腿肠、干面条和巧克力，小孩拿了一根火腿肠，慢慢地摸索包装的裂缝，手指扣在两端上用力，卸下两个金属环，里面的肉肠滑出来，险些掉落，小孩握住那火腿肠，盯了几秒，才开始进食。

他吃东西时紧绷地缩着腿，吴邪尽量不碰到内侧的皮肤，上面草草略过，换纱布时抬头看了看他，发觉小闷油瓶还不拆包装，自己腾不出手，便让霍宇教他拆。直至看到脚踝处隐伏的血管时，吴邪才想起一个问题——他没有鞋子。

他们进沙漠都穿着靴子，或是给鞋子套上防沙套，免得沙粒灌进去，眼下这两样东西都没有多出来的，难道要裁一块皮革给他包上吗？现在除了食物和装备，他们就没有别的物资，他想不出哪里有皮革。

小孩吃完火腿，拿起了一块辨不出是什么的食物，看了过来，便道：“我不用穿。”

“你光脚走？”吴邪问，“那还不如抱着。”

“没事。”

“踩到地钉怎么办？”

小孩摇了摇头。

霍宇说：“要不，你让他穿两双加绒的袜子，好歹能挡点事。”

吴邪一筹莫展，袜子很容易积沙，还不如不穿，转念一想，夜里赶路还是保暖更要紧，便道：“先这样吧。”

清创完毕，给小孩穿好衣裤，吴邪赶霍宇走，脱了衣服就着用过的水给自己清创，一面盯着小闷油瓶，他还在吃东西，吃得很多。是了，吴邪想，他不该操心张家人的生存本能，等饿狠了到了上限，自然会进食。

小闷油瓶在吃一块他没见过的食物，是他自己带的称为“干粮”的东西，很干，被压实过，像在咬一块石头，吴邪想让他吃别的东西，最终还是没开口。他迅速清理好上半身，懒得管下身和内衬粘黏在一起的伤口了，收了医药箱，看小闷油瓶吃完，对他道：“我有话跟你说。”

食物的摄入让小孩看起来精神了一些，他道：“我也跟你说一事。”

“你先说，”吴邪一指他们背后的帐篷，“在这里？”

小闷油瓶点头。

看来他不怕这话被人听到，吴邪想着，道：“说吧。”

“我不止走通了西、南面两个海子的出口，”他说，“我接近了内部，只是还未进入。我知道从外部的建筑进到陵墓内的方法。”

挺长的一句话，吴邪心想，自己当初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古潼京是一座在古墓基础上往外扩建现代工事的建筑群，果然张家人只要让小孩爬管子总能事半功倍，他转着念头，发现小闷油瓶正盯着他看。

小孩沉默片刻，说了第二句话：“下面有许多房间和陷阱，我能分辨真正的入口，作为条件，你告诉我一些关于我的线索。”

“我可以告诉你，”吴邪说，“你想知道的，和其他我查到的事，当然，是在我了解的前提下。但是……”他原本想说“但是，我完全不需要你带路”，却停了下来，看着小孩。

很难解释这一系列的心绪起伏，吴邪习惯在谈判的时候观察对方的神情，掂量各自的筹码，他意识到，从小闷油瓶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次利益交换的谈判，双方各取所需——必须说明，自己没有存心吊他胃口打心理战的意图——他幽深的黑眼睛微微睁大，仍不动声色，但那种辨别的神情说明他正在猜测那句“但是”所意味的条件，所以——这反而让吴邪确定了，自心底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吴邪不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以往他栽过的、层出不穷的跟头就是一大堆判断力不足的典型例证，只有在判断张起灵的事上，他才能找回一点自信，自信的同时，他也从不排除意外的可能性。因此这一路过来，他并不急着试探，不把任何细节作为确凿的证据，直到他捕捉到这种熟悉感。他终于确定，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小时候的张起灵。

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眼神。

他见过张起灵失去安全感的样子，在一个失忆者的眼中，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被两个人救治和照顾，他尚在恍惚的时候就熟悉了这种氛围，把有人照料和陪伴视为理所当然，这是一种幸运。但是，他的上一次失忆，一定是独自与外人相处，需要自己应对。付出相应的代价，换回自己追查的线索，是一种得到安全感的方式。如果别人不愿如实讲出代价，他会误以为背后的代价极高。

“但是，”吴邪说，“你真的知道怎么进墓？”

小闷油瓶点头。

“行，”吴邪伸出手，“就这样。”

小闷油瓶没有与之相握，还在看吴邪的神情，他从吴邪脸上读出了松懈和轻慢，吴邪没有把自己的条件当回事，他不打算用言语来争辩，下去了自会证明。

吴邪同样在读他的神情，当他看到微微下撇的唇角时，不可忍耐地笑了出来。

小孩莫名地看着他。

小时候的闷油瓶真的很有意思，吴邪这么想，开口道：“话说回来，我有理由怀疑你的能力，就算你姓张，这年纪也太小了，很多事都不懂怎么做。你看，你连食物都不知道怎么拆开，我们搭来睡觉的那个，叫帐篷，以前见过么？”

小闷油瓶一阵沉默，垂目颔首：“没有。”

“张家人从小训练下斗，墓穴之事，我可出力。”他道，语气弱了一些。

夜风嚎叫着，如果不是离得很近，他们都听不见彼此的声音。虽然穿了自己的冲锋衣，吴邪还是觉得他很单薄，便把他揽近了一些：“不过，你这趟下去，多少有点收获，也许，说不定，也能帮上我的忙？”

小闷油瓶眼睫低垂着，有点低落，吴邪便没了继续逗他的心思，道：“那我先给你兑现一部分，你想知道什么？”

小闷油瓶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道：“你是对的。”

他停了停，显出疲倦和落寂，微微吸了一口气：“我帮不上你的忙，我需要……”

这声音太小了，吴邪凑上去听，依然没有听见，他紧紧盯着小闷油瓶的嘴，辨出了他的口型。

四个字，第一个字是上下牙齿相合的“你”，第二个是嘴微撮，呈一个小小的o形，是“的”；之后是一个两字词，上下嘴唇相碰的ang音，嘴唇微撮，发出wu的音。

我帮不上你的忙，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操。

吴邪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他沉浸在自己胜利的世界里，要不是有地心引力，他可以直接原地起飞。他想，我是真的牛批，这辈子能听到继“你们谁有钱”之后的第二句，来自闷油瓶的求助。说实话，第一句的语气之坦然，以致于每次回想都不能产生成就感。

霍宇说得没错，是有点变态了，吴邪想，我本来就要帮他，也想告诉他我愿意帮他，可是我宁愿沉默，我真是个变态。

吴邪一手支着下巴等了一会儿，想听小闷油瓶再说点什么能让这场谈判物超所值的话来，可后者闭了嘴，再也不吭一声了。

不知何时，他蜷缩了起来，风太大了，有一件十公斤的行李都被吹得往后移动了几厘米。

吴邪揽过他的腰，把冲锋衣背后的帽子给他拉上，俯身凑到他耳边道：“我会帮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