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解了排扣，从里面将那黄金灿灿的璎珞拿了出来，说，“这东西是个癞头和尚给的，上头刻了两句吉祥话，我母亲就非要我带着。”

宝玉先凑上去看了，拿在手里翻看，“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他嘴里念叨了两遍，笑道，“果真和我的听着像一对儿。”

话说罢，宝玉又把手里的项圈递给黛玉，“林妹妹，你看。”

黛玉接了去，翻看两下，忽一抬头，只见湘云凑在自己身边，歪着头看，见她看完，伸过手。

黛玉躲开，朝她施施然一笑，“怎么，你倒上心。”

又把项圈还了回去，看湘云有些尴尬，她还不饶人，“你要看，去找你宝姐姐拿吧。”

湘云讪讪收了手，“我不看了，方才在你身边已经看的清清切切了。”

黛玉心满意得，“宝玉有玉，宝姐姐有金，真是好大缘分，这叫什么来着？”

湘云憋着笑，攒着劲儿，在黛玉面前立功，就也跟在后头说，“金玉良缘的是。”

黛玉听了她的回应，心里暗忖，湘云这样轻易的把这话说出来，可见与宝玉也好，与宝钗也罢，都是没心没肺的，原是我想差了。

这厢，宝玉急了，“林妹妹，你不要听湘云浑说，”他又指着湘云，道，“云儿，你怎么不说，自己也有个金麒麟的。”

黛玉打着看戏的心思一下子僵住了，目光炯炯的盯上了湘云。

湘云想，黛玉莫不是觉着大家都有，就她没有，恼了？

于是，挑着眉，闲悠悠一句，“啊，是有这么个玩意儿，上回出门路上遇到个花子，怪可怜的，打发花子了。”

“我与你们不同，这金麒麟是自家花了钱从铺子里买的，全是钱得来的，与缘不缘分的扯不上。”

翠缕在一角，听不下去了，低着头，心虚的不得了。

宝钗倒是收好了项圈，“什么缘不缘分的，这都是做个护身符用的，为的是自己，难不成，偏要和别的人扯上干系嘛？”

这话说的，叫湘云想给她当场鼓个掌，宝姐姐再多说两句！

外面，薛姨妈叫，“莺儿，换了新茶来。”

几人又捧起茶盏吃起来。

宝玉与宝钗坐的近了，只闻见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不免心旷神怡起来，又朝人家挪近了点。

心里想着，宝姐姐不知熏得什么香，这样的好闻，又黛玉在一起，不敢当面问，只等着下回一个人来再说。

坐了好些时候，湘云瞧见紫鹃在门口处望了望，思量着时辰，道，“我的腿都坐的有些麻了，容我告辞吧。”

她一走，黛玉也跟着出来，出了院子，语气就不那么委婉了，娇娇纵纵挡在她身前，“好啊，我要是今天不来，还见不着咱们史大姑娘的面儿了。”

湘云牵了她的手，“我的真心叫狗吃了，你不想我为什么这时候出来。”

黛玉酸酸看她一眼，“不是腿坐麻了？谁知你早早来人家这里了。”

紫鹃跟在后头，小声说了句，“姑娘，是您该吃药的时辰到了。”

这话说出口，黛玉被一堵，一肚子阴阳怪气咽住，看着湘云，“你、你、你，”憋了三个字，脸红起来，自己微凉的手指搭在脸畔，“你怎么不早说呀。”

湘云直起腰来，笑而不语，她很喜欢看黛玉脸红的样子，耳朵也红，眼圈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这一路上，倒是清净许多，到了荣庆堂门口，鸳鸯正好出来，“呀，云姑娘，正好要去找你呢，老太太要见你呢。”

湘云和黛玉道了别，进正厅。

贾母见她，说，“云儿快坐我身边来。”

湘云落座，“老祖宗，是我叔叔来信了吗？”

贾母顺势把茶几上的信纸递给她，“你是有主见的孩子，你自己看看吧，看完了我们再说话。”

湘云接了信，快快扫了眼，心一跳，面上还挂着笑，“老祖宗，您怎么看？”

贾母慈祥的笑，抚摸她的头发，“按说，你是史家的女孩子，我不好说话的，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然又心疼你许多。”

“其他一切虚的看来，倒很好，只是人如何，只是外面的人说，谁也没见过。”

湘云乖顺的俯在贾母膝上，“长辈里面，也只有您是疼我的了。”

晚上在贾母处用了膳，湘云回去，探春说，“林姐姐给你送了信来。”

她一边被丫头伺候着洗漱，一边拆了信，上面就一句，

“雨前不知云中事。”

湘云低沉的心情被逗笑了，提笔在背面写下，

“商纣妲己，武王知女无辜，杀否，姊何解？”

又叫了门上一个丫头送到黛玉处。

那边黛玉早躺床上，拿着书，斜斜歪在枕上看着，听雪雁在外头说话，等人进来了，说，“是谁？”

雪雁把信拿给她，“是云姑娘那里送来的。”

黛玉哼了一下，轻快的接了信，打开一看。

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雪雁就见自家姑娘脸色轻快起来，眉间有了笑意。

黛玉看了信，哒啦哒啦的下床，跑到桌前，紫鹃放下手里的针线，“姑娘，披件儿衣裳，仔细寒气。”

黛玉说，“不打紧，我心里热乎乎的。”

提笔写道，“身前哪管身后事，我自愉悦我自得。”嘴里还嘟嘟囔囔，不想杀就不杀，大不了不做王呗。

等黛玉又上床安顿好，紫鹃守夜，其他人都走了，灯一灭，只有外面的月光。

紫鹃听黛玉的动静，知道她还没睡，施施然道，“姑娘，前儿好几日，云姑娘来，又走了。”

黛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什么话？什么叫来又走了！”

紫鹃把她被子围好，“宝二爷不是那几日都来的嘛。”

黛玉愣了愣，“哎呦。”她叫了声，又把脸埋进被子里，支支吾吾起来。

紫鹃抿嘴一笑，想来这话可是解了姑娘这几日的心事了。

春末，四月份的时候，正才暖和起来，姐妹几个商量着办诗社的事。

贾母知道了，很高兴，“把凤姐儿，珠儿媳妇须带上，叫她们也跟着你们热闹热闹。”

凤姐儿忙摆手，“我连个字儿都不认得，坐什么诗？”

宝钗拦她，“咱们诗社又不止作诗，哪里就没有你英雄的用武之地？”

说话的功夫，却有东府里尤夫人身边的婆子来了，“我家奶奶不大好了，说要见一见二奶奶呢。”

王熙凤白着脸，贾母皱眉，“她与你要好，去看看吧。”

这时候，平日里神气的凤姐儿软了腿，不好了，什么叫不好了呢，不是请了什么名医吃了药吗？

平儿急忙来搀她主子，凤姐儿想到什么，推她，“把那柜子里的人参拿上，钥匙你有的。”

平儿应了声，跑回去，又一个婆子来搀她。

湘云起身，“我扶着二嫂子去。”

黛玉知她与凤姐儿交情好，也要起身，贾母却突然高声呵斥，“姑娘都坐着。”

没见过老祖宗的黑脸，三个春不明所以，黛玉咬唇，扯了扯湘云的袖子。

鸳鸯站出来，“我同二奶奶去。”

贾母一反常态，“鸳鸯回来，”又叫外间的周瑞家的媳妇陪着。

屋子里人都不敢说话了，灵光一闪，贾母的冷态度叫湘云想起了先前听的扒灰之话。

她坐了下来，手脚发凉。一时之间，到底是女孩子，羞耻的心上头，她又多疑，总不该叫长辈知道了，作的手段？

黛玉看她戚戚的样子，安抚的握住她的手，眼神问她，怎么了？

湘云身子一哆嗦，握紧了黛玉的手，努力冷静下来。

贾母喝了口茶，看屋子里的孩子都不说话，摆出一个笑，“鸳鸯，去洗几个桃子给姑娘们吃。”

从贾母那里出来，迎春还有点害怕，“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往前儿还说蓉儿媳妇的好，今儿？”

探春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了，总不该还是去年那会为她弟弟的事吧，我都忘了。”

宝钗看出湘云当时的不自在，这时候走到黛玉和湘云跟前，“湘云，你怎么气色这样差？”

惜春也凑过来看，“莫不是刚才被老祖宗那一下惊着儿了，”又伸手摸摸湘云的额头，“该去找个婆子给云姐姐叫魂。”

黛玉刚想问什么是叫魂，湘云却摆摆手，“我不信这个，我该回去吃一杯茶，热热的一杯茶，吃了就好。”

人散了，探春带着湘云回去，黛玉不放心，也要跟着。

到了探春的院子，赵姨娘也在。见了探春，她有话要说，湘云和黛玉就回了里间。

“好姑娘，你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吗？”赵姨娘绞着帕子问。

探春不明所以，“姨娘有事？”

赵姨娘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都认得，这府里的闲话一个都没少听，偶尔听了那么一耳朵，吓得不得了，又想到女儿，急匆匆赶来，这时候又不知道怎么说，憋了大半天，憋出一句，“三丫头，你这几日别往东府里去，”

她又摇头，“不，是以后都不要去。”

探春不解，“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姨娘你同我说说。”

赵姨娘简直夭寿，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讲出来！

蠢人也有聪明的时候，“马道婆说了，姑娘这几年和东府风水相冲呢，我也求姑娘，不要去。”

她说完就往外跑，探春拉都拉不住。

进了里间，湘云喝了热茶，果然好了许多，但还是不精神。黛玉见她进来，借口要走。

等人走了，屋子里就她们两个，探春把赵姨娘刚才那出说给湘云听。她和湘云都是无话不谈的，打小就好，两个又都不是什么软娇花。

湘云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过扒灰这个词吗？”

探春惊得嘴里一口茶喷出来，“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湘云斜笑，支着脑袋看她，“三丫头，你又打哪儿听来的？”

探春和她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喝醉了的焦大。”

焦大人嗓门大，说话又不顾忌，酒劲儿一上来，在门口撒泼，有的是耳朵听。

院子里的婆子是经人事的，荤素不急的开玩笑，又有小丫头偷听。

偏这两个人的丫头都管的严严的，听了莫名其妙的话就要告诉主子。

探春这是明白了，害怕起来，“不能够，不能够，秦氏那样的人物，怎么会……”

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了，探春一下子没了力气，瘫坐在榻上，“怪不得老祖宗不让姑娘们去看她，这、这……”

湘云道，“咱们都把嘴巴咬紧了，都不知道。”

探春到底还是有魄力的，“对，咱们就这样忘了它，这样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万不能叫旁人知道了。”

东府里，王熙凤看着可卿，这女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望着凤姐儿，眼里也是空空的，流眼泪。

凤姐儿给她擦眼泪，“可卿，你咬着一口气啊，春天了，哪里就熬不过？”

这时候，这光景，她又悔恨自己平日里来见可卿少，这时候，只有为她流眼泪。

夜里，王熙凤做了个梦。

可卿说她要走了，又说放不下她的话，还为她做了一番将来的打算。

只听得“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遗言。

凤姐儿欲寻她，只听见二门上传事板连叩四声，便惊醒。

平儿进来说，“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屋外不知怎么的刮起一阵大风，呼呼的，倒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