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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倒一回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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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化二十二年正月,京师大雪,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刚清出的路面一转眼又覆满了厚厚一层。

一个新入宫的小宫娥搓搓被冻得僵劲的手问边上那个稍长些的:“正下着雪呢,我瞧着也没人走这条道……”

“还不快收起你这些躲懒的心思,若是被人听去了,可有你一顿罚!瞧瞧,这不就来了么。”

只见远处有人策马踏雪而来,速度极快,未及她看清,顷刻间已奔过了二人所立之处,带起一道凌厉的疾风。

“什么人如此胆大敢在宫中纵马!”她小声惊呼,“我虽然是刚入宫,可是知道宫中不可纵马不可疾驰的规矩。”

“这可是厉王解无咎,国法宫规,哪个能管得了他?”年长些的宫人示意她看地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上至朝官下至庶民,哪个不是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洒进雪里,融成了深深的黑红之色。

回想起刚刚他手中好像拿着个圆圆的东西……

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小宫娥手中的扫帚不小心没拿住摔在地上。

解无咎……天下无人不知其名。

先帝遗腹子,当朝大司马,冠将军之号,统领悬鉴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顶顶尊贵的人物。

然其并非因美名誉满天下,而是其凶恶残虐名震遐迩。

他和他手下的悬鉴司众人如鬼魅一般游走各地,稽查天下。入其悬鉴司者,肢残、丧命、夷族者尽有,除了痛快一死别无他求。

大家都说他是活的阎罗,暴戾恣睢,乖张嗜杀。无常勾魂不足畏,解无咎之名最能止小儿夜啼。

她数年前曾亲眼目睹一位秩禄两千石的京官在悬鉴司手下当众具五刑而死。受刑者先是口中大骂解无咎不止,被割舌后亦是口中淋漓不止而不肯罢休。

至于再往后的场景……哪怕是数年后的今日也会常常在午夜梦回时被惊得满身冷汗。

*

金殿画堂,和如暖春。天子端坐于上,阅群臣上表,丞相等人辅于旁侧,参佐政事。

都俞吁咈,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的圣君贤臣之景。

显得忽然闯入的墨色身影于此格格不入。

“何事?”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丞相也没料到他此时会出现在这里:“解无咎?”

他来做什么?

“骨碌碌——”一颗浑圆的脑袋被解无咎扔到地上。

怒目圆睁、嘴巴大张,面容生动一如生前。地上留下一溜血迹,殷红刺目,看起来新鲜得很。

京兆尹袁集!

当年丞相亲自举荐的得意门生!

“岂有此理!”丞相气急,“解无咎,在你眼中,王法何存啊?”

解无咎毫不理会,径自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跪拜礼:“臣特此来向您辞行。未免有人于臣离开京城这段时间不安分,臣已先斩贼首以儆效尤。”

皇帝盯着地上的脑袋看了半晌,点点头:“退下吧。”

丞相气不过:“陛下!”

解无咎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丞相与其关心我,还不如多多关照关照自己的新婿。”

他将“新婿”二字咬得刻意又轻佻,好似挑衅一般。

丞相身形一颤,噤了声。

“陛下!”今日被找来议事的大理邓铎也站出来。

他刚上任不久,却已被悬鉴司几次三番的越权恼得忍无可忍。

邓铎慷慨陈词,神情激动:“陛下,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1]后子产杀邓析而用其刑,始皇明法度定律令而事皆决于法……律法乃安定社稷之宝器,更是先祖心血之精华。

“我大晋立国百年以法安邦,律法之效天下共睹,律法严明乃大晋安稳之基!

“而今悬鉴司,本为协查大理之司,却屡屡越权擅断,凡事皆决于大理之先,严刑滥罚,苛于律法百倍。解无咎此人更是目无法纪,京畿如此要地,京兆尹也未经审议,他要杀便杀,罔顾国法。黎民畏之,百官惶惶,如此势必将致社稷不安呐!”

皇帝沉默不语。

解无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言尽否?”

邓铎一直不满解无咎对朝纲法纪的轻蔑态度,本为自己愤然站出来控诉他正是慷慨激昂,哪能料到他这番态度。

陛下简直纵幼弟放肆太甚。

“告辞。”解无咎懒得在这多待一刻,起身便走。他还有比和老头子拌嘴重要得多的事情。

“你!”

自进殿到出宫,解无咎连斗笠与披风都未曾解下。

他翻身上马,接过侍从手中保管的长刀,眼中寒意却比刀光更甚。

“驾!”他扬鞭纵马,飞驰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

早在江蓠发现自己即便足不出户,也会被筑巢不认真的燕子的巢砸破脑袋的时候,她就放弃做任何挣扎了。

无所谓,她早就是名扬十里八乡的倒霉蛋儿。

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只要她出门砍柴半路必定下雨淋湿柴火。

傍晚山林野物活跃,只要她上山打必定没一只出穴活动,即使她准头最好。

她也不是没想过转转运,谁曾想那年祈神节给女神娘娘多上了两炷香,反倒是让她更倒霉了。

乡亲们虽然同情她的遭遇,但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她砍柴的时候不出门,在她山狩的时候不打猎。

背地里偷偷感谢她帮自己避开一些倒霉事。

*

逝者如斯,转眼便至仲春时节,东风却寒,煦日拂照,万物竞发。

可惜日光照不穿山间氤氲浓雾,也透不过枝叶交错的密林,时近晌午,阵阵穿林风依旧吹得江蓠打哆嗦。

“今日山上起风的次数怎么格外多——”王婶子一边下山念叨着,见到江蓠的身影似是了然,赶紧闭了嘴,“倒也是奇怪,今日林子里的鸟怎么一阵阵地往天上飞……”

她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现在看着是没雨的样子,但是小江蓠上了山,说不定待会就要下雨了。

江蓠跟王婶子打过招呼,褐色的身影小心地穿梭于草木之间。山路因昨夜细雨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了脚。

她一边择着路,一遍在心里盘算着下山路上那些麦冬该长好了,待会记得挖些回去给钱婆婆。

邻家钱阿婆的咳嗽一直不见好,又嫌药材贵不肯治,给她带些回去。

心里正琢磨着,忽然看到远处的石壁上生了几团绿影,江蓠眼尖得很,瞧着像是几株石斛。

她小心地到了石壁脚下,心中满是欢喜,果真是石斛!

我江蓠十五年霉运终于此乎!

她正要攀登,突然发现脚边躺了几条足有婴儿小臂粗的藤蔓,心下正奇怪——

“咔嚓——”后方忽然传来一连串异响,伴着簌簌而落的枝叶,林子听起来焦躁不安。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抄过她的腰。

“啊。唔——”江蓠刚要出声,被他一手捂住嘴,尖叫堵在嗓子里。

“闭嘴。”解无咎沉声道。

后方异动不绝,惊起阵阵飞鸟。

是有人在追他吗?

她还来不及细想,此人就将她掠到了悬崖边上。

江蓠大惊,动作挣扎。

“别动!”这人睨她一眼,目光锐利又危险。

江蓠动作顿住,攥住他的衣裳。

他扫了一眼她沾满泥污脏兮兮的手,眉毛微不可察地一蹙。强压下把她扔出去的冲动,带着她飞向悬崖一跃而下。

“唔!”江蓠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预料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到来,这人抓住她挂到了藤蔓上,又一跃,二人落在崖壁突出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

江蓠被男人放开,赶紧摸向自己的背篓,糟糕,刚刚在空中这一顿动作,背篓里的药四散纷飞,簌簌落下悬崖,半日的功夫就这么白费了。

她就说怎么从上山到采药都这么一帆风顺的,原来倒霉劲儿都在这儿等着她。

此地嵌于陡崖之上,四下孤立无援,唯有藤蔓可供上下攀缘。

“先别上去……”解无咎拉住她,“你可有……”

“唔……”他闷哼一声,突然站立不住向前一栽,眼看就要摔下万丈深渊——

“你怎么了!”江蓠一把扯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抓在藤蔓上。

她低头往下看,这才注意到他额角覆满了一层薄汗,嘴唇也不正常地发青,大约是中毒了。

这人好像也惊异于她这小小的身板竟能一下爆发出如此力量,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

样貌虽不出众,这双眼珠子倒秀丽得很。

解无咎不合时宜地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他无暇他顾,被抓住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蓠知他如今必定疼痛难忍,可她毕竟力量有限,支持不了太久,再这么下去两人都得跌下去摔死!

“你试试把手撑在石台的边上!”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上拉,额角青筋暴起,全然顾不得拧作一团的五官。

解无咎动作艰难,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冷汗大滴大滴滑落。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抽走他浑身的力气。

“一二三!”她猛地使尽一身力气,他终于借着这个力道爬上了石台,靠在崖壁上喘息。

“吁——”她长舒一口气,这男人也太重了。

他的唇色比刚才青紫地更为骇人,像是中毒之状。

“张嘴。”她看了看他的舌苔,“你怎么了?”又伸手去摸他的脉。

他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腿。

江蓠扶着藤弯下腰查看。只见他腿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伤口很浅出血不多,但周围隐隐发紫。端详片刻,在他被划破的衣裳上找到一片细小的绿叶残留。

注:

[1]《左传·昭公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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