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貌虽不出众,这双眼珠子倒不错。
用树脂封存制成小摆件定然精致秀丽。
解无咎不合时宜地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他无暇他顾,被抓住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蓠知他如今必定疼痛难忍,可她毕竟力量有限,支持不了太久,再这么下去两人都得跌下去摔死!
“你试试把手撑在石台的边上!”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上拉,额角青筋暴起,全然顾不得拧作一团的五官。
解无咎动作艰难,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冷汗大滴大滴滑落。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抽走他浑身的力气。
“一二三!”她猛地使尽一身力气,他终于借着这个力道爬上了石台,靠在崖壁上喘息。
“吁——”她长舒一口气,这男人也太重了。
他的唇色比刚才青紫地更为骇人,像是中毒之状。
“张嘴。”她看了看他的舌苔,“你怎么了?”又伸手去摸他的脉。
他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腿。
江蓠扶着藤弯下腰查看。只见他腿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伤口很浅出血不多,但周围隐隐发紫。端详片刻,在他被划破的衣裳上找到一片细小的绿叶残留。
她拈起这小小叶片一瞧,立马断定:“是钩蔓草。”
“什么?”男人像是从未听说过一般。
“听你的口音就不是泽孟人。钩蔓草只在我们泽孟有,算是一种罕见的毒草,但年年都有人被伤,所以我们泽孟人都知道怎么应对。钩蔓草的叶缘锐利,极易伤人,肌肤刚被划破的时候只会有轻微痛感,你甚至可能感觉不到自己受伤,但是等它的毒素慢慢深入体内,流入血中游走全身,中毒之人会突然感到阵阵疼痛难忍,继而自四肢开始浑身脱力,喘气也不受控制,就像是不会吸气了一样,最后会气竭而亡。”
她一边说着一边解下拴在腰间的小布囊,倒出一堆干花干草,从里头扒出几粒白色的干果子:“把这些嚼碎了咽下去。”
男人目露疑光,虽接过了果子,却迟迟未服下。
江蓠见他中了毒还这么警惕,不得不打消他的疑虑:“不过好在钩蔓草虽有剧毒,却也易解。不过目前条件有限,没法给你配解毒的汤药。这些是衔珠草的果子,能暂时压制钩蔓草的毒性。你虽已经进展至四肢乏力的阶段,但好在还不算严重,趁着毒未深入脏腑,还来得及。”江蓠自己抓起几颗吃了,“我与你素不相识,没必要害你。”
再不遏制他体内毒素的进展,他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再次与她用眼神确认过后,解无咎拢着手将果子尽数吃下。
衔珠草之实刚摘下来颗颗圆润莹亮可作装饰,晒干后有阵阵清香,与花瓣香叶相配气味宜人,又有一定解毒功效,江蓠制香囊时一般都会掺些。
衔珠草的药效要发挥还需要大约半刻钟,对于男人的痛苦,江蓠一时也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将他的从眉眼到身形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上上佳的骨相,平折皆是恰到好处,英气却不粗犷,精致而无脂粉气,女娲娘娘捏他的时候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她自小醉心医药,不爱舞文弄墨,此时只恨穷尽了自己所学也难以描绘其容貌半分,只觉得自己从小随着爹爹四处游历,从没见过比他还出挑的男子。
山风吹起他墨色的衣摆,其上隐隐有银光跃动,江蓠摩挲着指尖,回想起衣服刚才的触感,细腻密实,胜过自己粗麻衣裳千万倍。
即便因中毒而颓靡,眉宇间的贵气也难掩。
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眼前这个人,她觉得是川乌。
植于冬季,长于山地。精细、挑剔、名贵、危险。是治病灵药,也能送人归西。
蜀地毕竟山高路远,川乌在这穷乡僻壤千金难求。
“为何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解无咎冷不丁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江蓠迅速低下头收起思绪:“没、没什么。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他冷笑一声:“疼痛消退,活动如常。”
她给探了脉:“毒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但衔珠草的药效也只能管个一时半刻。还是要赶紧下山……”
江蓠认真叮嘱,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
“抬头。”
江蓠一时因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怔愣,头顶却忽然飞下一支短刀——
幸亏解无咎及时拉过她,一手攀上藤蔓,脚底一借力,腾空而起。
利刃险险擦着她的发髻而过——
一缕青丝散落。
更多的短刀暗器飞来,她这才发现,四根藤蔓上都攀了人,就是这些人要置他于死地!
未及她反应,解无咎换了一根藤蔓,顺着藤在崖壁上奔走闪避,动作轻松如履平地。
上头有个灰衣人阻了他们上去的路,此人手执白刃面露杀意,迎面朝他们砍来。
他冷哼一声,一个翻身避过刀刃,重重地踏在灰衣人头顶上,轻巧地飞上了崖壁。
江蓠被他这一番功夫震住了,满眼惊异地望着他的脸,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解无咎站在崖边背对深渊,身形几乎微不可感地晃了晃,他立刻镇定,佯作低头拂去衣摆尘土以缓解阵阵眩晕之感:“走吧。”
指间闪过的四道精光,他精准地命中四个灰衣人,只闻崖下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声响,像是空谷鸟鸣。
“衔珠草只能暂时压下毒性,动武会让毒素重新开始流转的!”
“别无他选。”他放下江蓠,“自己当心。”
话音刚落,解无咎一个飞身掠入草木,随即一声惨叫响起。
解无咎拎着一具鲜活的尸体从中走出,如同丢垃圾一般将其扔在地上。
此人面色惊恐,头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显然是刚被他以特殊手法拧断了脖子。
只是此人的面容……江蓠心觉有异,凑近蹲下想瞧个明白。
“别过来!”解无咎大声喝止她动作。
已经晚了。
更多的褐衣杀手从天而降,成合围之势,手中的刀刃对着他们的头顶。
解无咎一把将她拎起,几番闪躲堪堪避开攻势。
突如其来的腾空把江蓠吓了一跳,本能地抱住他。
这些人见一击不成,又变化阵势向二人砍来。
“还真是……不死不休。”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男人对着几人观察片刻,眼见刀刃就要碰上二人,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江蓠看清他就已经卸了一人力道夺过其刀,反手用刀背拍晕一个,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只是江蓠明显感觉的他好像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钩蔓草毒又开始发作了。
杀手五人,他只有一只手能挥刀对之,另一只手还得带着她。
他挥刀砍向杀手,利刃撕开几人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江蓠满身。
其中一人的胳膊被削飞,甩到不远处的泥丘上。
“呕——”巨大的刺激让江蓠胃中翻涌,又被她强忍下去。
这些杀手的面容也和之前那个一样奇怪。
她强忍着恶心上前,看到此人侧颈上有一片复杂而诡异的刺青。
“螽人?”
螽者,蝗也。蛩人是聚居于大晋边境附近的一支民族,好勇斗狠,与外族语言不通,因常常劫掠边境小城,抢走当地百姓一年收成不说,还摧毁当地民建民居,犹如飞蝗过境,故百姓称之为螽人。
“泽孟为何会有螽人?”
片刻无声。
耳畔唯有风声回响。
察觉不对,抬头一看果然他已经面色发青,快要站立不住。
她上前扶住,耳畔传来他虚弱的气音:“此涉国政,妄议当诛。切不可为外人道也。”
江蓠疑惑:“发现外族行迹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报官吗?”
“我就是官。这事除我之外没人敢管。”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是拼尽一身力气挤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
“县老爷都不能?”这超出江蓠的理解范畴了。
他虚弱地点点头。
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勉强死死盯着江蓠的眼睛。直到听见她肯定的保证说自己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才靠在她肩上沉沉昏死过去。
他身上多处被刀锋划开,露出狰狞可怖的刀口,汩汩冒血。
江蓠知道他的衣物名贵,但是自己的衣服料子太糙,哪怕是自己好好的皮肉穿着都磨人。只裁了小块盖在伤口上,再撕下自己的衣服给他包扎。
江蓠动作轻柔地将他扛到背上,下山。
日光驱散了云雾,叶隙间漏下点点金光,洒在月白色的小花上。江蓠没注意踩了过去。
朵朵小花印在土里,虽尘泥斑驳而丽色不减。
解无咎因为毒发脑袋昏沉,但时而又会稍稍清醒,不过反应十分迟钝。好巧不巧一睁眼就看到江蓠马上要撞上一棵树,不由得出声:“小心!”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江蓠在掩于蔓草之下湿软的泥坡上一脚踏空,为了护着他的脑袋自己撞上了树干。
江蓠笑眯眯地爬起来,用吃痛的手抹抹脸上沾的泥:“没事,快点。”
*
幸好江家住在城外村庄,否则江蓠要怎么带着这么个大活人过城门的盘查都是件麻烦事。
村口有由村民自发组成的巡卫队在巡逻,为首的那个一见江蓠满身血污还背个男人,赶紧迎上前来:“这是怎么了!”
“铁叔,这个人在山上中了毒,又不知道被什么猛兽给伤了,剩着半口气。我想着怎么也是条人命,就想着带下来看看能不能治。”
“快快快,俺们来背。”这个被唤作铁叔的没有一丝怀疑,“都来帮忙!”
另一个给江蓠递了水:“看把你这姑娘累得人都蔫了。交给咱。”
“去年的大虫不是被赶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铁叔一边背起解无咎,一边满脸担忧,“赶紧加强防卫。”
*
“江大哥,你家姑娘救了个人来了!”铁树往江家院子里大喊。
没人回应。
江蓠赶紧解释:“今天爹娘去城里坐诊还没回来,哥哥陪阿嫂回娘家了。”
几个人帮着她把解无咎暂时安置在江父居家看诊的小草庐里。
江蓠赶紧写了张方子:“钱婶可否帮忙按这张方子抓些药来?”
“好嘞。”
钱婶子是江家邻居,也懂些医药。
“铁叔可否帮忙去打些水来?”
“好,要凉水吗?”
“等不及烧热水了,凉水也行。”
“俺家烧了水!”原本站在一旁的金伯赶紧出门奔回家取水。
江蓠嘴上一边说着,手上一边在一旁的药柜中翻找出刀伤药、针线等物,点起灯台,准备开始处理解无咎身上的刀口。
“热水来了!”金伯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飞毛腿,一下子就拎着一桶水来了,又稳又快,一点没洒出来。
江蓠将水混合到冷热适宜,小心翼翼地剥开在山上临时止血扎的布条,期间不可避免地拉扯到了伤口,她感受到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狰狞的血口中渗出丝丝艳丽的深红。
她安抚似的轻拍了他一下,将干净的帕子打湿拧到半干,动作轻柔地拭去刀口周围的血污。
白花花的刀口冒着血。
“叔叔伯伯们莫看。”她取过针,在灯火里燎过一遍,穿上线,仔细地缝上绽开的刀口。
男人虽然昏着,但还是因着疼痛本能的微微抽搐。
“马上就好。”江蓠安抚道,“这几道伤又深又长,不缝针定然长不上。”
不知他是否真是听见了,果真没再动。
她给上了药,仔细地用纱布包好。
“药熬好了。”钱婶子动作利落。
“给我吧。”江蓠接过用手背试了试温,一勺勺喂解无咎喝下去。
“既然俺们几个也帮不上忙,就不杵这碍事了。”铁叔几人说着。
她这才想起自己竟忽视了几位长辈。
“今日多谢几位叔叔伯伯了!”她起身朝他们一礼。
“帮着小菩萨救人也是给咱们自己积德嘛!”
“可不嘛,应该的。”
“俺家姑娘的风寒还是小菩萨你给治好的哩,俺家那个今早上还念叨着要拉着你来吃俺家新打的艾粑粑……”
几人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谢,嘴上讨论着林子里又有猛兽伤人了要加强防卫,自行离开了。
江蓠把能做的都做了,望着还昏迷在长榻上的解无咎,颇有些无力的怅然:“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