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与二师兄在山道漫步，回到山顶竹楼，恰是晨曦初照。
几缕淡金色的晨光，照入山崖的缥缈云雾，呈现出金光云海的盛大奇观。
我指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惊呼，“二师兄，看日出。”
依言，他停住脚步，静静地站在我身旁，随之观看。
昨日一事，让我越发觉得二师兄，冷淡的表象之下，其实格外的平易近人。
我见他看得认真，便告诉他，我知道哪里才是最好的观景之处。碍于‘金光云海’的盛景只有短短一刻，于是我捏了个诀，带着二师兄瞬移到了我的秘密观日出佳地。
“这里再看，是不是整个云海都在脚下，连阳光都仿佛触手可及。”
“看了六十年，你还没看腻。”
“怎么会腻，每一次日出，崖间的云海都不一样，故而每一场‘金光云海’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是不同的。”
辟寒淡声问：“你便是你，如何会不同？”
没多思索，我就说：“昨天的我，还怕某些东西，今天我就不怕了。”
他的倏然唇畔漾出一弯浅笑，一如春风解冻，少顷，他点评了一句：“悟性不错。”
我被这丝笑容看迷了眼，良久才想起：“你怎么知道我看了六十年？”
除了近五十年在淬历洞闭关看不到日出，头六十年，我确实常来观景。
我爱看日出。
天气好的时候，卯时练完早功，我就会从另一侧走到此处的山崖等候日出。餮足的观完日出，再开始迎接，日复一日的各种修炼。
辟寒略微沉吟，“我屋中的窗子，可以看见这里。”
听见这句话，我连忙回转身子，朝后看去。
这个朝向，果然正对着二师兄的寓所。
这个时候，我忽然突发奇想：倘若那六十年间，任何一次我观日出时，都会回头望去，是不是也许能恰巧在某一次，就正好能与在窗前观景的二师兄对视。
可是我脑子一抽，问出的却是：“二师兄，从前的我，是不是挡着你看日出了。”
“……”
世间好物，总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不多时，日渐高升，云海趋散，金光云海的盛景不再，方才的一切，好似梦幻泡影。
方才的那个未等到二师兄回答的问题，也随着那消失的氛围远去。
观完日出，二师兄交代我速去收拾一下，即刻便要启程。
我回到屋中，抽空用灵力给茶茶寄去一封拜别信。
收拾东西的时候，竟发现除了几套换洗的衣物，竟再无什么东西需要携带。
凡人有七情六欲，我虽不见得能完全摒弃，但在二师兄多年来严苛的教导下，生死耳目口鼻之欲，也禁制得八九不离十。
辟谷之后，我对食物再无留恋，绝了口腹之欲；十八岁之后，我对华美衣着也不甚上心，断了外物之欲……
而今的我，早已成了只需餐风饮露，便可不老不死之身。
离开天山步虚峰的时候，忍不住心中慨然，一百多年前险些命绝的我，大概从来不会想到，我在天山竟会有此机缘，这一生的命格也在不经意中随之被一点点改写。
离开之际，我对这个使我脱胎换骨的地方，衍生了不舍。
“二师兄，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以后？以后你功德圆满了，想回便回。”
毕竟是相处了百来年的人，我早已摸清了辟寒的脾性。
这话里的意思是，能不能回，想不想回，皆在我的一念之间。但前提是，我必须得修成圆满了。
可是这‘圆满’一词，我犯了难，不太确定我们二人对待圆满的标准，是否一致。
在我看来，我只需再进一步，修成哪怕是一个能够登上天界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仙，日后能在天界时常见到大师兄和二师兄，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以我对二师兄的了解，他对我这望子成龙般的迫切心态，只怕他会觉得我的这个‘圆满’，是胸无大志的体现。
一时间，我只好先点头应好，“二师兄，我会努力，不叫你失望的。”
听罢，辟寒给整座步虚峰设了道仙障，护着这方我们待了百余年的地方。
随后招了朵云，带着我朝西天而去。
……
同样是腾云，二师兄召唤的云，行速迅捷轻盈又稳当，坐在其上，吹着风，我不由有些困倦，微微合眼小憩。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在云海蒸腾间穿梭没多久，便听得二师兄道：“到了。”
我应声环顾四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阶，随着高不见顶、灵气腾腾的巍峨山体延绵直上，一眼望不见尽头。
祥云从山腰处将这座灵山笼罩，顶端散出金光闪闪的万字佛光，从浓厚云海中穿透而出，并着恢弘的念佛诵经的袅袅梵音。
此处便是清净净土，梵界灵山。
灵山之巅，是佛门敬仰、朝圣的大雷音寺，修成正果的佛陀菩萨阿罗汉，皆位列其中。
辟寒陪在我身旁拾阶而上，大约走了九十阶，来到一座古刹前。
寺院黄墙青瓦，朱门洞开，门上一方牌匾，上书：般若寺。
不一会儿，门内走出个两个身着袈裟、一胖一瘦的比丘僧，他们双手合十，自报名字，朝我们念了佛号，招呼我们，“檀越里边请。”
这样开门见山的举措，仿佛是早已知晓我们会来。
我入乡随俗回了个礼，而后好奇地望向旁边，期待二师兄能给我解惑。
哪想旁边竟空无一人，哪有二师兄的影子。
我连忙环顾左右，略微慌神地问前方的比丘：“两位法师，可有见到与我同行的人？”
两位比丘闻声，朝我身侧身后望了望，而后互相对望了一眼，眼神交换后纷纷摇头：“小僧见到檀越时，便是檀越一人在寺前。”
我瞪大了眼睛，感到十分震惊。
“你们只见到了我一个人？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呢？明明刚才，我二师兄还陪着我进来的……”
白白胖胖的比丘，名为楼智，见我有些激动，他再度诚恳地合十双掌：“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不敢诓骗檀越。”
顿时，我停下脚步，努力想着，此刻是不是我在做梦，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二师兄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进入灵山？还是……
瞬息之间，我的脑中掠过诸多猜测。
犹疑中，恍惚又想起昨日他说的那句“我不是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将你丢下。”使得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此前在天山，二师兄行踪也是神秘，总是会时不时地消失一段时间。
我迟疑问：“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一见到我，什么都不问就引我入寺内？”
高高瘦瘦的比丘，名叫南慧，他道：“小僧只是听尊者说今日有位与佛有缘之人，会来此间，故而在门前迎候，看到檀越，便知您是我们要等的人。”
“不知是哪位尊者？”我听得越发糊涂。
楼智和善道：“尊者讳称‘迦耶’，于月前外出云游，归期不定，临行前，尊者曾交代我们给檀越备好了寮房，以供您修行之便。”
我听的云里雾里，大致弄明白了一些。
想必是二师兄与这位迦耶尊者认识，便借了他的宝地，让我好在此静心潜修。
智楼南慧两名法师，他们看着年轻，实则已是这寺中位份较高的比丘僧。
智楼领监院之责，南慧行护法之职。
跟着二人去往寮房，路途听他们说了些寺中的清规。
我幼时也在人界的佛寺庵庙住过几年，对于这些差不离的戒律，不说背如流，却也能遵守，便一一应下。
说话间，便到了给我安排的住所。
东院是寺中众僧的禅房，隔着中轴线上的大雄宝殿，西边院落是给客居者空置的寮房。
但此时，寺中没有别的外来者。换而言之，我一个人住着诺大个西院。
大致交代清楚，智楼正色道：“檀越是尊者留令说的有佛缘之人，即是如此，小僧也不见外，有一言嘱咐檀越。”
我竖耳恭听，肃声道：“法师请讲。”
“西院之中，檀越均可自行出入，但切记唯有一处禁地不可前去。”
“敢问法师，是何处不能去？我心中有个底，自会避开此处。”
智楼点点头，认真补充：“西院山后有一方紫竹林，林内有一深潭，潭中镇着一些凶悍无比犯下重罪的神兽，为了安全起见，檀越万勿前往啊。”
“多谢法师直言相告，我省得了。”
……
梵界不似人间，灵山也不是天山，即便是山脚，这里灵气之浓郁也比天山丰厚数十倍。
同时，这里也没有晨昏白昼之分，一天到晚都是亮堂堂的。
要不是能看见天上的太阳有规律的移动着，晨昏交际之时日月同辉的异象，以及灵山之巅的大雷音寺每日准时响起的晨钟暮鼓，我几乎要以为此间的时间是静止的，光线才会一直不变。
我初来乍到，过了两日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极昼。于是在储物袋中翻了翻，想寻着看有没有什么能遮蔽日光的东西，挡在西院之上，模拟夜幕。
可是我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到一样能与这样神通之效的东西。
我颓然地在空旷的院落走来走去，心底终是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认生的怅然。
望着陌生的环境，我忍不住垂头叹息：“二师兄，你一声不吭的到哪里去了呢。”
忽然之间，我的余光瞥见胸前的如意玉坠微微亮了一亮。
片刻之后，只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道深沉的秘音：
忽有要事离开一阵，辟邪，你在此好好修炼，四月初八，佛诞华严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