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要事离开一阵，辟邪，你在此好好修炼，四月初八，佛诞华严会，等我。”

这道声音我听了百来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正是辟寒的的声音。

听罢，我眼里亮出喜悦，下意识点头应好，飞快拿起胸前的如意，对着它又喊了声二师兄：“二师兄你在哪？”

然而如意却是一派平静，似乎被切断了通灵，毫无反应。

任凭我拿着它如何喊话，注入灵力，施展法术，摇来晃去，四处甩动……都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我以为是我灵力不够强的原因，才做不到像二师兄这般可以随意启用它传话的功能。

于是我索性盘上腿，凝神打坐，引这天地灵气入体，汇聚于丹田，从中炼化成修为，从而壮大自身。

自从二师兄为我祛除心魔之后，再度修炼，汇聚入体的灵气不必被分掉一半，全然能为我所用，致使进展神速，仿佛打通周身淤阻。

每一日，我都能察觉到这幅肉躯日渐轻盈，不再沉重，飘飘然大有登仙之势。

此时此刻，不由使我想起了从前大师兄，说我只是还未开窍的日子。

我满怀欣慰地想，我这棵铁树的修行之路，在历经百年的千辛万苦后，终于是开了一点窍吧。

修炼一路畅通，寺中灵气丰沛，不觉光阴如水。

转眼我便在般若寺中待了一个多月。除却还未能完全适应没有夜晚，其他一切顺遂。

这期间，我仍旧联系不上辟寒，只有偶然他会通过如意秘音传话，问过我的情况。

每每这时，我都会极为开心地告诉他，关于我修行的进展。

末了，我总会在他切断通灵之后，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二师兄，我会努力成仙、成神，争取跟上你的步伐。”

一次，我在如意不亮之后，习惯性地说了这句。

未料，顷刻，如意忽然闪烁了一下。

而后，我似乎听见一声叹息，接着响起辟寒的声音：“成仙成神，与他人无关，更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你自己。辟邪，原来你果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二师兄，我……”

“你先想想这个问题。”

如意光芒熄灭，我有些发懵。

“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我自己？”

这个走向是我未曾想到的。

二师兄的这番话，也像一阵风，吹到了我心中某部分蒙昧的角落。

顺着他的话，我认真的反思了几天。

走上这条路，起初确实非我所料。

不过是被师父救下捡了回去，勉强苟活于世。

然后是，他告诉我要想破解鬼气缠身，唯有修行。

因此，我才正式拜师入道，跟着他们走上了慢慢修途。

再然后呢？

师父羽化，飞升失败。

大师兄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熟悉的人一个个远去，我生怕哪一天，连二师兄也会飞升离开。

这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便是在那一刻，鞭笞着我奋进努力地目标，发生了改变。

彼时我早已摆脱了生来便带的鬼气，这个目标因此随之瓦解。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间，我继续修行的目标，由‘祛除鬼气’变成了‘跟上二师兄’。

因为他。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不不。

我猛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完了完了，辟邪啊辟邪，修行之人要心无杂念，摒弃七情六欲。怎么会是因为二师兄呢？你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绝对不是因为他！”

那是因为什么？

我问自己。

……因为……是因为，我害怕一个人。

而二师兄，他是我在凡间唯一能够依赖的人，是我能想到的督促我继续前进的人而已。

仅此而已。

所以，我就是为了自己。

对，没错，就是这样。

想了这几天，我安慰好自己，我修行就是为了自己，下次见到二师兄时，一定要这样告诉他：

“我修行是为了自己，只是拿你当成标杆而已。”

想明白这件事，我继续沉入修行之中。

一晃又过了些天，算时间，就快到了四月初八，佛诞华严会。

越是临近的日子，素来清静的般若寺，也多了几分人气。

总能听见寺院上空各路神佛路过，其坐下神兽灵宠，留下的嘶吼鸣叫声。

寺中众僧司空见惯，早已习惯；对我来说，却是相当惊奇。

毕竟在我平淡的仙途生涯中，还从未看过任何奇珍异兽。

为了过把眼瘾，我常常倚在寺门，兴致勃勃地仰头张望凌空而过的诸天神佛。

所见神兽，多为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途径之处，留下道道圣光。

登时，我不由想起了瀛洲真君画像里，他脚下踩着的那只神兽玄武。

华严会，不知真君您会不会来呢？

四月初七，智楼与南慧罕见的踏出正殿，肃穆地在门口立着。

我在门口观神兽，见他们二人忽然凭空出现，便问了句：“二位法师可是有何要事？我在这里会不会挨着你们办事，是否需要我退避？”

他们却是和蔼地摆手，笑着说不碍事，来者皆是客，檀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因我们的缘故，怠慢了自己。

言外之意就是让我随意即可。

智楼解释说，他们来此，是在恭候孔雀族的圣姬公主。

因着华严会，孔雀族公主不日便会上入灵山。

两日前，她传了信过来，去大雷音寺前，照例在般若寺下榻一晚，沐浴斋戒，抄写佛经。

听了这些信息，我心中一乐：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就要有个邻居了。

还是个仙族公主。

我乐滋滋地想，肯定会是个大美人。

我真是太幸运了，能和美人比邻而居。

三人站在这里，各有所思，一时无话。

倒是智楼见我常盯着灵山之上看，当我是对华严会充满了向往，便与我说起了这桩盛大法会。

众所周知，现在的如来佛祖-释迦摩尼，乃是燃灯佛涅槃千年之后，自人界顿悟，修成正果，凡胎成佛的。

四月初八，乃是他降生在人间迦毗罗卫国的日子。

在人间，天下佛门弟子为了纪念如来，会在寺院于这一日浴佛、献花献果。

我幼时久居佛寺，自然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彼时的浴佛节，天下信众纷纷入寺，参与仪式，盛大辉煌。

唯有在这一天，或多或少能沾些佛光，从而使我少受些邪祟侵扰之苦。

据智楼说，梵界的佛诞日，却没有这些繁琐的仪式。

华严会仅是佛祖讲法的日子，各界各路，不论出身，不限门槛，凡是想闻道者，这一天皆可入灵山。

我闻之十分心动，倒不是对佛法心生向往。

而是想着，不知严华会上，那天神-瀛洲真君可会来此，若能亲自拜谢他多年的庇佑之恩就好了。

想着，我不觉问了出来：“敢问两位法师，往年的华严会，可有一位瀛洲显圣真君前来？”

智楼和南慧都略有些怔愣，大约是他们没有想到，我身处灵山脚下，问的不是他们梵界至高无上的佛，而是问一个不相干的神界天神。

连带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变。

迎着他们疑惑的目光，我赶紧解释：“是这样的，我本凡胎，幼时厄运缠身，多亏佛祖与瀛洲真君的庇护，才得以顺遂了些时日，更有如今修行的机缘。便想着华严会能够瞻仰佛祖圣容，将是我的大造化；又想着若能在此会顺便逢遇瀛洲真君，也能一同拜谢二位圣者，了我一愿。”

听我话中率先提到的便是他们的佛祖，智楼的脸色才有了丝缓和，白胖的面容跟着一笑，面朝西方，单掌竖于胸前，念了句我佛慈悲：“原来是这样。华严会乃六界盛事，各界来者数不胜数，檀越若是问的旁人，小僧兴许答不上来。”

这话教我吃了一惊，惊喜的问：“听法师之言，想必是认识瀛洲真君的。”

“认识谈不上，只是如雷贯耳。”智楼脸上莫名有些骄傲的意味。

只听他侃侃而谈：“瀛洲真君乃天地孕育，两度成神。一次是上古时期应天地劫难陨落，后来一缕其元神附在一株芝草之上；便是依靠着这缕残神，他聚天地灵气修炼，竟是重新聚回元神，再次修成神体。”

“这一次得道之后，他又在万年前入灵山，于燃灯古佛坐下辅修佛法。算起来，瀛洲真君也是这天地间除了观自在菩萨之外，第二位佛道双修的神祇了。檀越放心，华严会，这位真君是必定会来的。”

听完这番话，我才知道之前我问瀛洲真君时，智楼那个极为诧异的表情，并不是因为我问的是与佛门不相干的人，而恰好这个人正色与佛门有关的人。是以，他才会如此惊讶。

惊讶于我既然知道瀛洲真君，却不知道他这广为人知的事迹。

说来惭愧，我生而为人，对天上的事知之甚少。

入天山之后，二师兄也不会同我讲六界的神仙通史。

毕竟，他只是一个一丝不苟，督促着我修炼的严厉导师。

神界仙界梵界之内，神仙榜上的名号，耳熟能详的，仅有幼时寺庙观中常见的，供奉着的些许神佛之像。

南海观自在菩萨，在凡间的名望盛大，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其在佛门号‘大慈大悲观世音大士’，在道门号‘慈航真人’亦或‘慈航普度天尊’。

是天地之间，唯一一位佛道双修的神祇。

不想，这位瀛洲真君竟也是如此。

怪不得是唯一一个，芝草之身修成正果的真神。

怪不得如此神通广大，仅是一幅画像，便可除邪消祟。

不知不觉，我对瀛洲真君的敬仰之情，不由更高一层。

一想到即将能瞻仰其圣容，运气再好点的话，说不定我还能面对面对他道个谢，我就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一向不善隐藏情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思罢，我朝智楼一拜，微笑道：“原来是这样，多谢法师指点。”

“檀越客气了。”智楼回了一礼。

望着我片刻后，他忽然张了张嘴，问我知不知道摩登伽女。

我自小熟读佛经，自然知道佛偈里摩登伽女痴念阿难陀，誓死相随，爱而不得，历经磨难，最后祛除欲念，五蕴皆空，大彻大悟，大善大净，成为比丘尼的故事。

便点了点头。

智楼见此，语重心长对我说：“瀛洲真君是天地神祇，消魔灭罪，降灾解难，护佑六界，受万人敬仰。敬仰之情，并无不妥，但若心有其他，却是罪过。”

我点点头，不知为何智楼突然会用一个充满着告诫意味的典故，如此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起这样一句话。

显然他并不只是告诉我瀛洲真君的功德。

我思量一瞬，觉得他或许是怕我会像那个摩登伽女一样，对神尊由敬仰滋生出妄念？

怎么可能？

我才不会对一个神祇，生出这样的妄念。

我当即合十双掌，朝他拜道：“法师所言，我明白的，多谢提点。不过法师多虑了，我既已入道，自然不会困于七情，囿于六欲。”

智楼点点头，又道了一句：“欲海痴情，乃众苦之源，愿檀越早日脱离苦海，登极仙道。”

话音刚落，天际骤然想起了一声清唳的鸣叫。

循声望去，只见空中驰来一辆华丽的飞舆。

两只五色鹿奔腾在前开道，彩舆两侧，各自飞舞着一只蓝色孔雀。

所过之处，仙光缭绕。

想必那声鸣叫，便就是这孔雀的声音。

须臾之间，五色鹿就拉着轿舆到了般若寺前。

两只蓝孔雀也化成两位妙龄仕女，停在轿前，朝着我们微微躬身，旋即高声唱喏一声：“碧翎清洲，圣姬公主到——”

随着声音落下，轿舆的青绿玉石珠帘内伸出一只净白莹润的素手。

拨开珠帘之后，探出张姿容姝丽、清贵动人的绝世美人脸。

美人落地，蓝衣翩跹。

眼波流转，红颜惊世。

目之所及之处，万物都不极她这般耀眼。

待她完全走出轿撵，我才看清她穿着一袭流光潋滟的蓝色古裙，裙子上银丝绣翎羽。

翎羽绣纹在阳光下忽隐忽现，光彩夺目。

我见美得不可方物的圣姬公主，惊艳的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她。

她见到我，分明也是一惊，“长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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