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须山就在江邑境内,生得并不高,白云观建在山腰上,到了山脚顺着低矮阶梯往上爬,不消片刻就到了。
今日休沐,香客并不算少,二三人群结伴,其中几位衣着朴实的道人在前为人答疑解惑。
正如周婶所说,她已经把赵策的八字送来,一位眉眼温润,身材清瘦的道人听闻赵策姓名便已认得,带着他们往里走。
一路上,谢春花稀奇地左顾右盼。
道观的院落布局与佛寺并无太大不同,都以中轴对称,一路走来,巍峨的宫殿檐角斜飞,直入青云,颇有气势。
道人与他们说了许多规矩,例如上香时以自己的方向为准,先中再右再左,例如迈脚男右女左,一路脚步不停,先把陶庄送到了文昌殿。
赵策一愣,低声道:“这些道人还真有几分本事,都不必问便知我们心中所求。”
谢春花:“……”
哪里敢说这些周婶都安排过。
话音刚落,道人便停下步子,感受到众人略带示意的目光,赵策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方正端庄的三个大字:月老殿。
赵策:?
他回望,谢春花赶紧后退半步:“我就算了,请道人送我去财神殿。”
“……”
他算是知道当初谢春花脸上的心虚是从何而来了,一看就是听了周婶的撺掇。
真是信了她们的鬼。
“这边请。”
两位童子侧身为他引路,赵策无奈跟上。
俗话说算命先生半路死,地理先生没地埋,赵策对此事一向敷衍。
然而才跨过门槛,寺庙道观里独有的烟香便席卷而来,浓烈而干燥的气息勾勒出信仰的厚重,饶是他不信鬼神,也不自觉端庄态度。
赵策接过三支香,两位道童退至两旁。
他捏紧香柄,劣质的梅红色褪染指尖,目光滞留一瞬,低下头,合上眸,回想方才道人口中所念的规矩。
……好香啊。
就在他聚精会神时,一股异于香火的奇异味道弥漫鼻尖,赵策猛地睁开眼,左右顾盼,可四周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比方才暗了一些。
上方隐约有动静传来,他仰起头,才发现这座神像比他想的要高大许多,往后退两步,才能看清神像的全貌。
“……兔子?”
一个高大的兔像打坐立于眼前,它头顶红盖,一只手掀起红盖一角,露出垂下的耳廓和半张真容,另一只手造型奇异,许是什么结印,置于盘腿之上。
更令人在意的是,一道身影从盖头后边爬上,定睛一看,竟是个姑娘!
赵策一愣:“你在上面做什么?”
即便是不信,也不至于肆无忌惮地爬到神像上边吧?未免太过无礼嚣张,就不怕被人捉住吗?
“我饿了。”
原来是来偷吃贡品的贼。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小姑娘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香火,她伸手一指:“是给我的吗?”
“不是,想要的话和外边道人说一声便是了,又不要钱。”
赵策懒得再抬头,将三支香按照道人所说的顺序插进香炉里。
袅袅烟气飘忽向上,她伸手一沾,放到唇边舔舐:“多谢。”
和他道谢什么?
赵策正狐疑,便见她手一指,“西边。”
他一愣,想了想,这座道馆十分奇特,并非坐北朝南,而是坐东朝西,所有的殿门都向西方大开,西边就是他进来的地方。
赵策回头看,才发现道童不知何时已经退到殿外,外面天光大亮,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具体景象。
“雪。”
小贼的话空灵地在耳边回荡,唤醒突兀的情感在心里翻涌。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站起身,想看清殿门外的景色。
走近、再走近,才发现殿外原来并非白茫茫一片,而是在下大雪啊!
“你又想透过这场雪,看见什么呢?”
·
小须山虽矮,但道观之后再往上却是野草蛮生,幽僻小径愈发狭隘,就在陶蓉以为自己被骗的时候,终于在前边看见两道身影,其中一道格外眼熟。
“飞蒙?”
陶蓉认出其中一位,诧异问:“你怎么会在……”
“咚”的声响。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秀丽的双目因为极力大睁而失去美感,乌黑的瞳仁中倒影着的是——
卢飞蒙绵软倒地的躯体,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陶蓉的手紧紧捂在嘴前,指尖因为恐惧蜷起,在娇小的面容上留下鲜明的红印。她想放声尖叫,却好像有什么哽在喉头。
“陶姑娘,久闻大名。”
对面的华服公子分明背对着她,却像是脑门后面长了双眼睛似的,沉闷的声音准确无误念出她的名字。
在陶蓉极度恐惧的目光里,他举止优雅地拍去衣摆处沾染的尘埃,翩然转过身。
“你……”
看清他的脸,陶蓉又是一惊。
如果说她从前觉得赵策生得好看,那么眼前这位公子就是与他截然相反的风格,妖冶似女人的柔美面孔就连她也惶让三分。
极美,却充满违和。
她瑟缩了一下,眼底盈满泪水:“你对飞蒙做了什么!”
“飞蒙?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兀自痴痴笑出声来:“一点回礼罢了,顺嘴一提,我讨厌聒噪的人。”
泪水凝在眼眶里,尽管眼前模糊一片,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身后的窸窣动静。陶蓉猛地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一众侍卫拦住去路。
手在抖。
她捏紧拳头,努力按捺下心头的惊惧:“陶庄现在人在哪里,你找我做什么?”
当时婢女说郑公子要见她,她心里奇怪,本欲推拒,那人忽的笑了:“我家公子说,您的弟弟是位相当乖巧的孩子,如果你不愿意去见他,那么他只能找姑娘的弟弟了。”
没想到卢飞蒙也在这里,陶蓉不敢看他的模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他却一点也不加遮掩,难道就不怕她回去报官吗?
还是说,他压根没打算放她走?
“啊,真是个好天气啊。”
男人好像没听见似的,慢悠悠望向天际云卷云舒,叹然道,“这个时候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应该会被当做遇到了逃窜的人贩子吧。”
闻言,陶蓉豁然抬起头。
是因为谢春花?
这是卢飞蒙提出的大胆计划,他是个偏激的人,陶蓉心里一直很清楚,只是这次被蛊惑心智,觉得趁着这个风头有个完美的挡箭牌,滴水不漏就能解决掉心头大患。
但那也是一时冲动应下的气话!
杀人犯法,就算不会被发现,她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陶蓉越想越觉得这不合适,而且当时明明也把卢飞蒙劝住了啊!
“看来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啊……不过来看看你心上人的最后一面吗?”
郑公子勾勾手,身后两个男人便粗鲁地架起她的双臂。陶蓉跟不上他们的步子,一路踉跄,狼狈地走到他面前,不可避免地望见地上凝固的血迹。
泪水又涌上来,鲜血的腥味直冲鼻腔,陶蓉不由得一阵干呕,偏过头。
“可惜啊,他太鲁莽了,不然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亲眼见证他最美的时刻。”
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好不容易止住恶心,陶蓉狠狠瞪向他,语气却虚弱至极:“……说吧,找我到底做什么?”
她不想再多听他说一句话。
“既然你性格如此直爽,那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首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
无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优游不迫,偏偏他的嗓子像破碎的布帛,犹如将死之人声嘶力竭,听着叫人想抓耳挠腮。
“我姓郑,单字钦,很高兴认识你。”
话语一顿,“至于目的嘛,我想……”
郑钦大步跨过卢飞蒙的尸体向她走来,每靠近一些,陶蓉心底翻涌上的厌恶感愈发强烈。
他伸出手,挑起她的一缕乌发,附在她耳边说:“我想娶你。”
男人挑起的眼角招摇又带有邪性,如果放在女人身上那也一定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姬。
陶蓉才没傻到会认为这是什么好事,她垂下头,又被男人动作轻柔地扯住头发一点、一点使力拽起。
“回答呢?”
她大概是回不去了。
如此想明白了,陶蓉竟然有些释然。
“我答应你的话,你就不会对陶庄下手是吗?”
他含笑点点头:“我最讨厌出尔反尔的人,所以我从来说到做到。”
“……”
陶蓉感觉头皮像是快被拽下来般的刺痛,她如死鱼一般仰着头,眼神涣散片刻又聚焦,“好。”
“我答应你。”
·
白云观里香客络绎不绝。
谢春花则跟在道人身后。
她没什么讲究,什么都信。在她的观念里神仙都了不起,只要能帮忙,拜拜也无妨。
但这次是有目的而来,借拜财神脱身后,她措辞一番,问:“这位道爷,他的八字究竟怎么个说法?”
“哦,我看过了。他命主正印,印星多,为人正直,稳健寡言,却有些被动迟讷。”
他推演一遍,说的玄妙,一些遣词用句谢春花听不大懂,只点头应和,最后勉勉强强拼凑出一个年幼多舛,体格强健、性格内敛的形象。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对得上。
这应该算是好事吧,毕竟小时候的事情过去都过去了,未来几个大运都不算差,而且道人还说了,策哥儿以后说不定能当官呢!
虽然几率渺茫,可那是官老爷,就算只沾了个边也好啊!
再说回周婶最关心的姻缘,道人说,策哥儿的正缘在北面,如无意外已经出现,无需心切,留心周遭,顺其自然便好。
谢春花有些吃惊,把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好像除了陶蓉和杨柳青,再也没想到有哪家姑娘和他走得比较近。
不过道人只说已经出现,却没说关系远近,许是点头之交也说不定。
她在心里暗暗记下,忽然记起来:“那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做的吗?”
“嗯……”道人沉思片刻,“若心急求成,不妨将些石榴籽摆在家中。”
“石榴籽?哦……好。”
谢春花一愣,在她印象里,石榴籽似乎多为求子用,头一次听说还有招桃花的功效。
本还欲让他多说些,却见两个道童慌慌张张朝他们跑来。
“师傅、善福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