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瓷瓶中,些微震荡过后,白发的妇人冲柏杏淡淡一笑,解释说:“城中偶尔会有震动,但不会殃及性命,姑娘放心好了。”
柏杏若有所思地收回仰望的脑袋,笑说:“想必您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连发生地龙翻身这种事都很淡定。”
从认出禾沁开始,柏杏就大概猜到院中的老妇人是谁了——云寄的母亲,云茗安。
至于禾沁为何唤云茗安为奶奶,柏杏想,这大概就是在女主视角看不见的剧情了。
为了知道更多的隐藏剧情,柏杏敲响了小院子的门。
她自称是外乡客,行到这里发现有棵高大的桂花树。
因为家中就有棵一模一样的桂花树,离乡太久,乍然看见,一时思乡情难以抑制,情不自禁想进来看看。
外乡人自然可疑,但柏杏言辞诚恳,又面相和善,征求主人家意见的时候态度小心翼翼,好脾气的云茗安见了也没法狠心赶走,便让她进来了。
这一进来,柏杏才发现这个院子不止桂花一种花卉。墙角还有桃花树和杏花树,只是花期已经过了,现在树上只有绿油油的叶片。
檐下挂着几只占风铎,随风摇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云茗安给她倒了杯水,又拿盘糖果放在桌上,就这样,两个人聊了起来。
对于柏杏的话,云茗安怔了怔神,又缓缓道:“我啊,在这里有四十三年了。”
她这话答得很怪,柏杏试探问:“您今年是有四十三岁吗?”
云茗安轻轻摇头,细白的发丝透着明亮的光,她说:“我快过六十岁生辰啦。”
她顿了顿,在柏杏惊讶的神色下,又道:“我二十岁嫁过来的,那时候无方县远没有如今繁华。我的丈夫以狩猎为生,因为他熟悉地形,了解牲畜,箭的准头又好,所以常常满载而归。”
云茗安一直以为她的生活会这样和谐安稳下去,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她的幻想。
暴雨天,她站在院子中,眼前是县中一同和丈夫龚融去陷阱处收集猎物的同伴,他们披着蓑衣,抬着她丈夫的尸体,沉默着。
哗啦啦的大雨淹没了云茗安悲痛的哭腔,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却遮不住,清晰地传入她耳朵的话。
他们说,大雨冲垮了一处山坡,而那时龚融正巧在附近,没能及时发现躲避,被泥土掩埋。
等找过去,就看见了他放在不远处的弓箭,才把人挖了出来,但来不及了,龚融已经没了呼吸。
莫大的悲哀涌入心头,云茗安捂住肚子,她那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巨大的打击让她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地倒向地,一直帮衬她的邻居大娘及时一把捞住她。在大娘慌张的呼喊中,天空越来越黑,她闭上了双眼,昏死过去。
再醒来,就是大娘因为照看她而略显憔悴的脸,她一摸平坦的肚子,望着大娘不忍心的模样,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柏杏缄默。
没想到她的问题居然触碰到了云茗安的痛处,而对方刚才好好地招待了她,她一时有点坐立难安。
却见云茗安心平气和道:“小姑娘不用想太多,都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早跨过去了。”
她的目光落在檐下的占风铎上,神情柔和:“而且我现在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个儿子和孙女呢。”
三只占风铎三个大小,代表着他们一家人。
那是云茗安失去亲人和骨肉后的第二年,她变得很沉默寡言,靠刺绣和织布作营生养活自己。
云层厚重,不肯让阳光漏出一丝一毫,云茗安买完丝线正走在路上,她直觉会下雨,可她并没有带伞,只得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
在一个拐角处,她光硬着脑袋冲,而对方也没看路,小小的一只直接撞在她身上,丝线撒了一地。
小孩心惊胆战,他想跑,可看着云茗安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又默默留了下来,乖乖把丝线装回去,等在一边,小声道:“对不起。”
云茗安摆摆手,他便放下篮子,一溜烟跑了。
第二次看见这个孩子,是在小寺庙中,她叩首完上香,就看见桌子底下伸出只小脏手,把掉在桌角的一块糕点抓了进去。
好奇心作祟,云茗安找了个地方呆好,只见待人少后,小孩从桌下爬了出来,摸摸小肚子,趁没人,又缺德地薅了一把祭品,脚步飞快地走了。
云茗安找方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孩子经常在这里偷祭品。只是他年纪小,瘦骨如柴,和尚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小孩看起来八九岁左右,衣衫破烂,浑身也脏兮兮的。云茗安在下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选择跟踪了他。
小孩每天行动轨迹很简单:家——庙宇——大街——家。
她看见小孩住在一座破败的屋子里,在小屋旁边,有个没有立碑的坟墓,上面的泥土很新,一点杂草也没有。
云茗安猜那个就是照顾他的大人的墓,只是没钱无法立碑。在一个傍晚,她提上食盒去了小孩家,对着一脸茫然的小孩说:“我收养你吧。”
小孩睁大了眼。
从此,云茗安多了一个儿子。因为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家伙是阴天,所以云茗安给他取名为云寄,直白表意是云朵寄来的。
柏杏愣了好半天,她道:“原来云城主是您收养的孩子。”
云茗安温柔说:“沁儿也是小寄收养的。我们这一家子啊,是天意如此,一定要我们聚在一起。”
“哒哒哒。”
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传来,柏杏和云茗安同时望去,就见禾沁瘪嘴,有点委屈道:“奶奶,不是说好了打桂花吗?你怎么和客人聊了那么久啊。”
她抱住云茗安胳膊,摇啊摇,说:“咱们先做桂花糕,做完你再和客人聊好不好嘛——”
云茗安哭笑不得,她轻轻拍拍孙女的手,宽慰:“好,好,先做桂花糕。”
随后她抬头看来,一双眼含着歉意:“不好意思,我得陪孙女做点心,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柏杏则自荐,笑说:“我可以帮个忙吗,恰巧这桂花糕我熟得很,手艺还不错。”
多一个帮手,小姑娘禾沁自然乐意。她们把打下的桂花收集起来,挑拣干净,放去火边烘干水分,又拿来糯米粉在厨房动手做。
粘米粉、糯米粉和糖按一定配比混合,过筛装入模具中,柏杏手脚利落地刮掉溢出的粉末,再放到蒸笼去蒸。
水蒸气迷离视线,柏杏恍惚间看到她哥拿着筷子,搬着小板凳坐在厨房,用筷子敲打碗等着的模样。
忽而,他抬头冲她笑了一下。
晶莹剔透的珠子划过他的轮廓,一滴坠下,他嘴唇张开又合上,隐约说了句什么,可她没听清。
哥,你说了什么呢?
“柏姑娘。”
柏杏瞬间回神,听到云茗安问:“你为何这么熟悉做桂花糕的步骤?”
“啊——这个是因为我哥爱吃。”柏杏说:“可他又是个不通厨艺的人,于是只能我上手学了。”
禾沁嘟囔:“真好,好歹你能学会做饭,我阿爹手艺可差了,他唯一熟练的事就是烧厨房。”
听这话,柏杏是真没忍住笑了。
云茗安也忍俊不禁。
“不过嘛,阿爹可会画画了。”禾沁话头一转,从自己房间抱了几张画来,递给柏杏看,说:“姐姐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云寄画的全都是风俗,有热闹的街角,树下对弈的老人,嬉笑放风筝的孩童……能看得出来,画者对这些场景的熟悉程度很高,一笔一画都透着喜欢。
柏杏拿起看了好久,最后词穷:“很漂亮。”
禾沁宝贝地收起:“那当然,只不过阿爹最近好忙,都没时间画了。”
云茗安凑了些柴火进灶中,道:“柏姑娘知道最近边疆不安稳吗?”她神情自若,“北荷骑兵越来越猖狂,离无方县不远的晋元县上个月混入了细作,杀了十数人。”
“北荷……?”
柴火在烈焰中噼啪燃烧,火叶在云茗安眼中跳动:“我的父母就死在他们手中。”
柏杏垂下眼,她忽然不想再呆在这里。
在故事中,明唐国现任君王是个孬种、蠢货,他放任了北荷的侵略,只一心避免战争求和。
但嗜战的北荷国兵表面接受了他的好处,暗地里则发兵攻占城池,明唐被打得措不及防,脆弱的防线一溃千里。
不下三月,首都沦陷,一国之君被斩于帝座下,尸体扔给野狗啃食。
而无方城……无方县,整县覆灭。
云茗安和她的父母一样,死于骑兵刀下。
至于小姑娘禾沁,柏杏没看到书中她的结局,只知道她一直作为侍女陪在云寄身边,云寄被女主杀死后,她也失去了踪迹。
这个结局太绝情残忍,配合云寄自欺欺人的幻境,更觉悲哀。
云茗安见柏杏久久不言,自责道:“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咱们不聊了。”她像是自我安慰,多说了一句:“国之兴衰与否,都是命。”
命吗……
柏杏一向对这东西嗤之以鼻。
桂花糕蒸好已是傍晚,而柏杏,也见到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县令云寄。
他三十几岁左右的年纪,束好的头发微乱,眼角细纹显而易见,脸上的胡子都还没刮,衣衫倒还算整洁。
这个形象和柏杏之前见到的大相径庭,整得柏杏都一脸懵逼,愣是盯着人家上下打量了好半天。
一个帅哥怎么变沧桑大叔了?
云寄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只盒子回来,他先是扶母亲坐下,然后才把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抱月青瓷瓶。
禾沁拿出张纸,小大人似的轻咳嗽两声,念起了上面的文字——是贺词。
今天居然是云茗安的生辰。
寿星笑得合不拢嘴:“花里胡哨的。”
云寄像个孩子似的挠头:“我看娘挺开心的,对了,长寿面还在厨房放着,我让人端上来。”
老实说,柏杏被云寄吓到了。
眼前这个人和无方城那个阴晴不定的云寄是一个人吗?
在云茗安吃面的时候,云寄把柏杏叫了出去,站在庭院中,云寄很温和地笑了一下,说:“你不是这里的人。”笃定的语气。
柏杏顺着他的话接下:“自然不是。我来这里,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东西。”
“那你知道了吗?”
柏杏沉默片刻:“感觉快猜到了呢,就是差点东西。”
“不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云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人谁比我更了解自己。”
“这里也是幻境?”
云寄眯眼笑着摇头:“是曾经。”
“你是云寄真实内心的映射,也应该知道那面镜子的具体作用吧?”
柏杏看懂了这个幻境,它和白天的无方城一样是云寄所妄的执念,不同的是,这里更稳定,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和平。
“我只用镜子做过一件事,”云寄说,“复刻我的记忆,但事与愿违,镜子虽然做到了还原无方县,却带来了我没法承受的后果。”
柏杏了然地点点头,有所得必有所失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性格变化怎么这么大?”她左思右想都搞不懂。
云寄的目光很幽深,他说:“我只能这么解释,其实身体里住了两个我。”
柏杏:“啊?”你还真人格分裂啊?
“另一个我比我更惨,他没有遇到你定下约定,给他希望,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更极端的办法去了结因果,最后被天道降下的浩荡雷劫劈死,但一缕残魂跨过时空附在了我身上,进而影响了我。”
柏杏眉头都拧起来了:“有点离谱,那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身上的?”
“三百年前。”
“那么早?!”
云寄:“和你定下约定的是他。”
“?”
“他不想这个时空里的结局和他的一样,所以答应了你。”
柏杏cpu都烧了。
“所以说——”
“三百年里都是他在掌管我的身体,连白天都是他在装成我的性格。”
柏杏:“……”
她幽幽的目光落在云寄身上:“我懂了,他是不是想着,要是约定兑现不了,由他来代你受劫?”
云寄笑,他语气很轻:“我们毕竟是一个人啊,有着同样的执念,同样的噩梦。”
柏杏嘴角抽搐:“服了。”
云寄忽然说:“你的同伴来救你了。”
天空瞬间碎裂,柏杏仰头,看见了和在极北冰原时一样的场景,不禁一愣。
云寄抬头,缓缓道:“天机子,你的同伴不简单,他写在城墙上的东西鬼怪无法直视,而且,他似乎看出了无方城现在的情况。”
“猜到了。”柏杏歪脑袋:“你叫我什么?”
“……既如此,我不多言。”
瓷瓶成糜粉,散落在地,柏杏被人一把拉出幻境,睁开眼,首先和苍烨对上视线。
苍烨表情冰冷,眸中隐有怒气。
她朝对方讨好一笑,眼中藏着冷漠,一丝笑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