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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墨寄长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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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鄄,陌宅留园。

自那日两人坦诚布公,一切好似梦中,楚宜常常问自己是不是梦,但即便是梦,她也不愿意醒来。

她欢喜他。

从内碧院醒来听见他那句不紧不慢的我有病,自北菀园他淡淡清浅的面容不偏不倚定住看她那刻,在摇山雪落听见那一声缱绻的回来时,她知道她早已钟意他,极钟意。

多么幸运的是,他说他想留住她。

现下陌瑾正领着楚宜逛留园。陌家在临鄄的宅子出乎意料地大,楚宜这几日一点点走下来,心里也难免一惊,此刻到了曲安亭,她看着亭上的匾额,突然一停。

“怎么取的曲安亭这名?”楚宜问道。

“不知道。”陌瑾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楚宜一睨。

“我的确不知,这些都是老陶安排的。”陌瑾眼里是无辜。

“恰巧是人家卢家大姑娘的名字。”楚宜道。

“你不喜欢就改。”陌瑾道。

“那就叫且归亭。”楚宜想也没想就道。

“好,以后这就叫且归亭。不过玉妧,你可知只有主人才能改自家庭院名吗?”陌瑾含笑道。

“你这不是改了吗?”楚宜道。

“这不是你改的吗?”陌瑾回道。

楚宜突然明白,看了那促狭一笑,背转过身来,明明是该生气的,要着急发狠的脸却按不住那笑,居然浮了红晕。

“你不要打趣我。”楚宜道。

“就叫且归亭,且归且归,宜归之亭。”

“懒得理你。”楚宜一哼。

“不坐了,去哪?”陌瑾连问道。

“回家。”楚宜气鼓鼓的模样。

“潇竹馆一路还长着呢。”

“呔,潇竹馆还不是我家,你就在那里说什么了?我说的是回楚府。”楚宜一跺脚。

“你身体不好,一路奔波回上京,反而容易落下病根,不如再多作休息调养。”陌瑾劝道。

“我想姐姐了。”楚宜默默道。

“再过两个月好不好?当时说了半年之期,你再休息两个月,我提前一个月送你回上京可好。”陌瑾的眼神带着恳求之色。

楚宜心下一软,不声不语了。

两旁的仆人散了,楚宜亲自推着陌瑾在回廊里转,仿佛间她又闻见了北菀园的香味,清雅幽长,点点滴滴如昨日重现。

“是北菀园的味道。”楚宜道。

“现在还有吗?”陌瑾问的是北菀园。

“你走后一个月就散了。”楚宜话里怅然。

“原来就对香味恋恋不舍。”

“谁做的?”楚宜问道。

“我学的。”陌瑾回道。

“你看你,能读书,会下厨,习医术还学调香,陌瑾,要是一天天都这么忙碌的,你有没有想过北菀园?”楚宜侧身道。

“有。”陌瑾毫不犹豫地。

“哼,我不问,你会说?尽敷衍。”

“玉妧,你这么问,是否对此事念念挂怀太久?”

楚宜一拍轮椅上的扶手,要吓住陌瑾的样子,谁知那双安然合拢并腹的手突然伸出来一只,直直覆住楚宜的手,她指尖微凉,他以温暖全然围住,不离不弃的模样。

“再多手就剁手。”

楚宜毫不留情地抽开了手,陌瑾不由失笑,只得让楚宜推着,慢慢到了墨寄阁。

“墨寄阁?”楚宜的话里有疑惑。

“书库罢了。”陌瑾回道。

“进去看看。”楚宜提议道。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陌瑾的声音堪称叹息,楚宜就更是要进去了,“师傅,你好没道理,教的弟子也不管了,如今弟子要好好接受熏陶,你倒不支持的?”

“我没有。”陌瑾颇有些无奈。

楚宜进了墨寄阁还当真翻查起来,侯立的书仆早被遣开,明明有书仆的指引找书会快一些,楚宜非要自己一本本翻过来,陌瑾自然没奈何,拿了本书等在一侧。

“呀!”

呼啦呼啦的声音中,楚宜的一声惊呼不大不小,刚好传入陌瑾的耳中,他转过轮椅及前,果不其然楚宜坐在地上,面前倒了一排的书籍,她头发也被砸成半歪,此时正按着头一阵倒抽气声。

“对不起嘛。”楚宜道。

楚宜知道陌瑾爱书如宝,这下是捅了篓子,但也没有多么真心抱歉的样子,所谓恃宠而骄,不外乎如此。

“疼吗?”陌瑾问道。

楚宜回头,看着陌瑾,很怕他下一句是不疼的话我再用书拍一下你看看疼不疼,楚宜摇摇头,一本本捡起书来,踮起脚放在书架上,有些终于放不上,搁置在一旁,极随意的样子收拢了三本书于身侧,这才道:“我不疼,走吧。”

“你头发歪了。”陌瑾道。

“不要紧。”楚宜不以为然。

“你自己摸摸。”陌瑾继续道。

楚宜闻言摸去,刚在嘴边的半句话收了回去,她无论如何没想出自己的头发是怎么被砸到她手中这个形状,菏泽早上梳及的飞仙髻现在已是半仙髻,左侧已尽数塌下来,发钗也散乱了。

“我叫菏泽来。”楚宜下意识地。

“不用了,我来。”陌瑾很快就接话。

楚宜此刻还没有觉出味道来,问的是:“你会吗?”

墨寄阁二楼,楚宜坐在小墩上,微后仰散落一地青丝,手中捧着一本书,稍仔细看就会发现书名是《娇娘奇遇》,楚宜看得一本正经,陌瑾曾落眼及扉页,说道是苏家娘子因家道中落不幸沦落风尘后与几位男子欲说还休的故事,陌瑾眼眸一深,但终于没有抽走这本书。

“玉妧。”

“嗯。”

“我以前在楚府住过一段时间。”

“我知道。”

“那你知道你外号叫混世魔王吗?”

楚宜回转头来一瞪,陌瑾一笑。

那年陌瑾只十岁,他第一次随父母拜访楚府,那时候楚父楚母就已身不由己,勉强出来交际,他早慧,已知事,但远没有到理解那种痛苦的年纪,他听话一个人去“游玩”楚府。

说是一个人,其实也是一堆人浩浩荡荡。

他第一个见到的是楚家大姑娘楚华,那时她已具今日之姿,容貌是孩子气,可是有的人就是有天生的气度风韵,她不急不慢款款道:“陌世子万安,澜沧阁就在前方了,楚华此去大厅,就此恭送世子。”

她如何知道他要去澜沧阁的不须问。

她只是这样出现,事经多年,仍让他记得,记得楚氏阿华,不虚其名。

陌瑾很快就到了澜沧阁,不得不说楚氏是有大族气度,很多名门望族收藏的书籍只有本族人才能借阅,外氏人不要说观看,连藏书库的门摸不着,而无从辩驳的是,这早已是不成明文的规矩了。

陌瑾虽小,当时亦觉出一份惊意。

他在澜沧阁呆了只半个时辰的时间,大抵粗粗看完所有书籍其名,那些流传于世的时文,澜沧阁高处在全;而不传世的孤本,其高处在精,且有满满一开架,甚为动人。陌瑾不知为何对楚府突然留恋,直到离去澜沧阁,还有些恍惚。

“嘿!”

陌瑾闻言抬头,阁旁一大树,树下青石阶明亮,他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树中一个穿火红衣服的女孩,梳着双环发髻,似个团子般,笑的一脸灿烂,她说:“你,说你呢,接住我啊。”

陌瑾没有来得及拒绝,那火红的身影已经一跃而下,陌瑾下意识地去接,抱了个满怀——其实树没有多高,摔下来不过屁股沾灰,陌瑾想把怀中的人丢出去,然而那火红的身影早早离去,一闪一现倏忽不见。

很快,身旁惊呼的声音暴露了那道红影的身份:“哎,七姑娘,七姑娘您可别跑了!”

原来是楚家阿七,楚宜。

陌瑾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那道红影有什么牵扯,那么无头无尾的一句“你,说你呢,接住我啊”,简直毫无礼貌,他后来会后悔没有及时把她丢下去,以至于心里时有不忿,念念挂怀。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以后。

两年后,陌瑾再次来到楚府,没有任何人有异议,这是他自父母遭刺杀身亡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那日楚府一行人都前来迎接,出乎众人意料,陌瑾居然坐在轮椅上,他素来少言,路上众人不知如何开解,气氛凝沉,只有那抹红影一如既往,自楚华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后,便笑嘻嘻地扑上来捏住他的脸,说了句:“真软,好像豆腐呀。”

楚倾明气道:“楚宜,你给我过来!”

楚宜根本不管,自己一溜烟小跑,短胳膊短胳臂的,楚倾明一副生气的样子,却由着那道身影跑远了。

陌瑾自此在楚府住定,要说陌瑾为什么非单单挑了楚府,不多日楚府阖府上下皆知多半是为了澜沧阁那一楼的书,陌瑾日日仿佛闭关在阁中一样,堪称静心。

意外是楚宜。

楚宜好似发现一个好玩的玩伴,日日到陌瑾面前,撺掇他去玩,差使他做这做那的模样老成惯了,陌世子的身份根本压不住她,唯一吓得住她的老太太和楚华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她面前,自此胆大妄为十分。

“陌瑾,替我抄书。”

“陌瑾,替我写作业呀。”

“陌瑾,替我捏个泥人啊。”

“陌瑾,替我把这珍珠圆子汤喝了呗。”

“陌瑾陌瑾,替我梳头!”

陌瑾一梳,再一梳,女子的长发已将及腰,此刻她坐下来就垂落一地,比记忆中的小时候,还真的是多了许多。

陌瑾垂目。

他小时不明白他为何受她差使这许多。分明是毫无道理的要求,连请求都说不上,就那么直接地说出来,从不担心他会拒绝的模样,然而事实是,他真的从未拒绝她。

她叫他:陌瑾。

他应。

她说:“陌瑾,我知道你很厉害啊,你再多看书,陪陪我好不好?”

陌瑾只花了五个月就把楚府的孤本看完了,旁人问起来,他却歉然似地:“只看了十余本罢了。”

他当时以为这会是一种长久。

好像日日在内碧园琼树下观星是一件可见的长久的事,她有时会捧来一只刚解开的瓜,她一半他一半,各拿各的白勺,她自在地吐籽,同他面对面地笑,讲起星星的故事;又或者是冰镇过的杨梅荔枝和大芒,这些瓜果每一份都珍贵,明明自己馋得不得了,每次却都极大方似地一甩手,说些什么我吃不下了才便宜你。

她认真地与他以她所拥有的她认为珍贵的东西,那些她自己做的泥人,刻的玉章,还有编的鸟笼子,一幅幅失败的画作,烤好的红薯,甚至是一株花,她会一本正经极慎重地说:“这花我就交给你了,你可是第一个见到这花的人,好好收藏知道吗?”

楚宜还做了一个黑色的本子,她当时嫌弃被墨浸透了的纸板脏,转头就叫他捡了出来晾晒,自己开开心心干干净净上街去了,她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孔明锁,她伏在他的膝头,认真看他是怎么一步步解锁。

这些记忆,是他时时刻刻惦念的温暖。

陌瑾以为自己会在楚府住几年,意外是百里臻,后来百里臻不知为何竟也来到楚府,明明贵为皇子,却打着跟楚倾明学习的名由,搬到了楚府,最后整日与楚宜厮混,他忽然而然地变成了外人——是的,他行动不便,楚宜天性跳脱爱动,陌瑾当时无能强求,她来,便听她讲故事,看她笑意自矜地问《娇娘奇遇》里苏娇娘到底与几个人有姻盟之约,也看她故作老成地问《蜀蓥》里的方娘是哪一年遇害的,若她不来,他便守在澜沧阁里听着她的笑声飘远。

这不该是他陌瑾。

他陌瑾不该是这样,他有意疏远。

楚宜仍会跑去北菀园给他吃她从街上买到的小葱拌豆腐,有时是糖水,有时只是小小几块酿枣糕点,她似乎从未察觉出他同百里臻之间的微妙,又或者是无所在乎,她太骄傲,亦可说是从不在眼。

去般若寺求愿的时候,楚宜明明只有八岁,她写道:“看尽大齐江山,今生今世。”

陌瑾想说他刚好也想去看大齐的山水,同行他可,不知道她愿意与否,他还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讲,比如他想等着她长大,比如北冀的酱饼不比酒酿桂花圆子差,而哈耶犬她这辈子该拥有一只,正与家中那只披风并立而威风凛凛。

那些退后的脚步,没有说明什么,陌瑾终于明白,他想要的是一步步走回去,并无可否认地刻下自己的名字。

意外是在,那日在楚府里走迷路的不是楚宜,却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他替她束好披风后回转过来看见的是楚宜,那双眼眸微微睁大,她浮起淡淡的微笑,小姑娘走了,楚宜一步步到了他面前,她蹲在他膝前,说的是:“几日不见,你有新的朋友了?今天我同大家去摇山,陌瑾啊,再见。”

当时不会知道,那句再见就是最后了。

陌瑾自她耳边梳成左右两个大辫,并拢以绸带系住,插进唯一一枚珠钗时,楚宜微微抬了目。

《娇娘奇遇》里苏娇娘与前后七名男子欲说还休,更跟其中几位有过姻缘之定,苏娇娘实在难以割舍,最后四人在一起生活,最后一回是天宫引雷降下火来,这四人在梦中长眠火海。

楚宜合上书页,轻抚册子,问的是:“苏娇娘一生奇遇,堪称惊世骇俗,十六岁同乌忧公子许下的现世圆满,在好风宅纵乐时回想起来,她会不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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