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暑气渐热。

到这时节，上京的官眷人家都在计划着七、八月去哪里避暑，或是去上京远郊山里的庄园，或是去避暑圣地江州，要去的人家，要早早安排家里一切事务。

不过，这之前还有一场不成文的消暑会——南湖游船。

这是绥淮宋家这些年组织起来的集会，大约宋家从绥淮到了上京，还是惦念南国水乡的风情，一开始只是宋家家族的活动，后来渐渐把众多贵族女眷都吸引了过来，宋家干脆立了名目置办彩头，只要能找到并蒂莲的人，都能得到一份大礼，大家乐得凑个热闹。

今年是楚宜第一回凑这热闹，楚娴、楚容则早是常客了。

到了小舟边，楚宜正犹豫怎么开口自己一个人躲清闲，却见一排舟中一个人摇摇招手，楚宜定睛一看不由一笑，正是归京的陌瑾。

“是陌世子，妹妹不妨先去。”楚娴在一侧主动开口道。

“多谢姐姐，姐姐今日一定能找到最大的并蒂莲。”楚宜弯了嘴角，快速行了礼上前去了。

楚娴笑着摇摇头，楚容则看着舟中的陌瑾不知觉地皱了眉。

楚宜对周遭望来的视线都不以为意，她一惯行事自我，这些视线都算不得什么。

“不是说还要几日？”楚宜上了船，就开口问道。

“再迟就赶不上今日的消暑会了，我说了，要为你划舟的。”陌瑾轻声道。

这是那日在千星湖上的戏语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楚宜接得陌瑾的眼神，她转了头道：“你划罢，我还要找并蒂莲呢。”

陌瑾笑着点点头。

小舟极窄，穿梭于荷叶之间，灵活游动似银蛇，陌瑾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周围的说话声明显渐渐少了。

“陌王大人身体还好吗？”楚宜想起楚翛的话，小心问道。

“祖父身体还康健，你这是听了哪里的话？”陌瑾挑眉。

“我这是晚辈对长辈的关心，你分明误会我。”楚宜反客为主道。

“好好，我误会你了。”陌瑾一副妥协的表情。

楚宜接着道：“姐姐在北冀过得好吗？”

“你姐姐一直贤名在外，在北冀也是，听说百里律为了护她撤了一个营官，你不妨多操心操心自己。”陌瑾道。

“谁？还有人对我姐姐不利？”楚宜显然只听了前半句话，后半句就顾不上了。

“不利？就是不够尊敬。”

楚宜闻言，脸上不知该哭该笑，自语道：“我还想百里律怎么会让姐姐委屈……”她又抬头：“那五哥哥呢，他和陈七哥哥在军营里还好吗？”

陌瑾突然停了手中的浆，略有些气闷地：“陈七哥哥？你哪里来的陈七哥哥？”

“他是我哥哥的契兄，还跟着我们一同过年了，陌王大人亲笔手信让他们一起回的上京，你不知道？”楚宜完全弄错了重点。

“陈近雪我知道，但你这个陈七哥哥就不知道了，你问了这么多人，怎么不见问问我，嗯？”陌瑾的尾音上扬。

楚宜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嗫喏道：“你还用问什么？”

陌瑾听了，反而一笑，他道：“不许耍赖。”

“好好，尊贵的陌世子，我的师傅大人，在北冀过得还好吗？”楚宜故意作揖道。

“好，如果你在，会更好。”

楚宜笑起来，她喜欢听他讲这些漂亮话，听得她心软。她笑容明亮：“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我担心你没有想过我，过得也逍遥自在。”陌瑾揶揄道。

“你狡猾，我不跟你说了。”陌瑾要她先说想他，可她现在不想让他称心如意。

“你姐姐走了，想她吗？”陌瑾突然开口。

“总会想着，可是好像也能过下去，陌瑾，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会这样吗？”楚宜主动向前，靠在了他肩上。

“怎样？”

“虽然会时时惦念，可是好像生活也没有大的变化。”

“到我们七八十岁的时候，大概是没有什么可变的了。”陌瑾道。

楚宜闻言噗嗤一笑，她抬头立起身子道：“谁说是七八十岁了，要是我看你不顺眼跑了呢，又或者我先死了呢？”

陌瑾这才低头看楚宜，似乎真的重视起这个问题来，他道：“你要是跑了，我追就是了；你要是不在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变了。”

楚宜看到他眼神里的认真，突然抚住他的脸道：“傻子，我姐姐只是去了北冀，总会回来的，谁说我不在了，就是永远不回来了？”

陌瑾却不由分说，拿开了放在他脸上的手，顺势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欺身伏在她的耳畔，道：“以后都别说这样的话。”

他转头含住她的耳尖，那瞬间的过电惊得她身子一抖，他另一只手却抱住她弓起的腰抱得更紧，待她全身松软下来，才向她的唇攻城略地，吹皱一池春水。

藕荷连云，密密的荷叶遮住了衣带纠缠的两人，有风带来清香，拨去了空中的闷气，也散开了这一处的热意。

突然，不远处响起喧哗声：“明明是我先看见的，你住手！”

这声音惊起耳鬓厮磨的两人，楚宜立起身子来，她将微微散开的衣服系正，照水整理头上的鬓钗，陌瑾却突然伸过手来捏住她的下巴，接得她愣怔的眼神，他用大拇指轻轻擦拭着她的唇角，声音微哑：“口脂晕开了。”

楚宜微微闭了眼，他手指肌肤的纹理却似乎更鲜明地印在她的唇上。

“你凭什么说是你先看见的？这上面可有你的名字，你叫它一声，它可会答应你？”另一个不让分毫的女子声音随之响起。

陌瑾紧紧皱眉，划舟想要离开这一块，听这阵仗，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消停的。

楚宜却拦住他，道：“我想看，好不好？”

这凑热闹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陌瑾无奈，也只能随她。

到了外圈，这一下就看得分明了。先说话的是程家五娘程娇娇，后说话的则是俞家大姑娘俞传嫣，两人现在手里抓住了同一棵并蒂莲，显然不分个高下是不能罢休的。

程娇娇人如其名，是程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听了俞传嫣的话，气的眼泪都冒出来，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你，你好没道理！”

“我可说错了？”俞传嫣道。

“我说了，明明是我先看见的，你见我划过来，才跟着过来，现在还要抢我的！”程娇娇气道。

“抢你的？程娇娇，要是你看到眼里的就是你的了，这满南湖还不都跟你姓程了，你要人家宋家怎么办？”俞传嫣刺道。

“你简直就是个无赖！”程娇娇气得舀水泼去。

见程娇娇松了手，俞传嫣任凭程娇娇溅湿她的衣服，手起刀落，一把弯刀割断根茎，将那并蒂莲稳稳地拿在了手中。只见她抬手高高举起并蒂莲，笑容满脸地看着程娇娇，笑里满是傲气。

“承让。”俞传嫣道。

俞传嫣手持并蒂莲坐在船头，她的婢女划着舟轻巧绕过程娇娇的舟，满身都是胜利者的姿态。

程娇娇气得朝俞传嫣的背影丢过去几个莲蓬，可惜全都砸歪了。

楚宜见状笑出了声，担心程娇娇瞧见了，只好推着陌瑾朝别的地方划去。

“看完了？”陌瑾道。

“你不懂，还得是菏泽在这里，她才明白我。”楚宜叹气。

“你说，我听听。”

“那个最后拿到并蒂莲的是俞大姑娘，另外一个是程家五姑娘，看起来好像是为了一朵花置气，听说上次题雅集七殿下对程五娘格外优厚，俞大姑娘这口气估计今天才顺呢。”楚宜道。

“你是什么都知道。”陌瑾的话是夸赞，语气却是无奈——他不关心什么俞大姑娘、程家五娘，还有个七殿下，就算又是什么联姻，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哎呀，你不觉得俞大姑娘刚才好口舌吗？做皇子妃，不像她那么厉害可不行。”楚宜摇摇头。

“所以，还是做世子妃好，不用那么厉害。”陌瑾接话很快。

楚宜眼波一转，端的是无限风流，她似乎认可般笑着点点头。

“玉妧，要是以后要去北冀，你愿意吗？”陌瑾忽然问道。

楚宜皱了眉思索，她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慢慢道：“听说北冀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可是上京城也是冬冷夏热；去了北冀，就看不到祖母和爹爹了，可是那里还有姐姐，姐姐会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生来就在上京，从未去过北冀，上京是我的家，可是……北冀有你，如果有你，我为什么不愿意呢？”说到这里，楚宜才看住陌瑾，她眼神定定，不见犹疑。

陌瑾好像听见心里猛然一击，从十数年前的怦然，到现在的正中心头，那些痛苦都在这一刻弥散，因为他发觉自己是幸运的。

“你答应我了，不能反悔。”他缓缓道。

“反悔的是小狗。”楚宜故意戏笑道，不够认真的样子。

“哎呀呀，快来人，快来人！”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了这静谧。

听见远处传来大声的叫嚷声，陌瑾忍不住皱眉转头，见楚宜央着他，他站起来远远眺望，一边道：“是有人落水了，你放心，有人跳水救人了。”

楚宜要求去看看，可这次陌瑾没再听她的话，径自划着舟回了岸边，不管楚宜生着闷气。

“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也不去看看！”楚宜道。

“你不会凫水，去了反而耽误别人救人，你要是不小心掉下去，还要别人来救你。”陌瑾思路清晰。

“那我还没有找到并蒂莲。”

“不用并蒂莲的彩头，你的并蒂就在我这，还要找什么莲花？”陌瑾把楚宜的话头都堵死了。

楚宜只能登船上岸。

她远远地看着那一片扑腾的水花，心里一下就想到之前看见的争并蒂莲事件，猜想是程娇娇还是俞传嫣落水了。

可楚宜没借口再等着，陌瑾要拉着她离开时，岸边划来一群小舟，一群贵族女眷着急上了岸，边走边说着什么，等看见了楚宜，薛囡连忙上前道：“楚七，你家姐姐落水了。”

“谁？”楚宜有些没反应过来。

“楚五姑娘落水了，是贺家哥儿救起来的。”薛囡快速却笃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