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林晔？”楚白华玩味道，狭长的凤眸墨色浓郁，他语气微微上挑，像是对此人抱有浓厚的兴趣。

当着正主的面扒人马甲这种事秦衍州不仅能干，还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她明眸熠熠，唇角微勾漾着一抹雍然温润的笑意，“师兄之前可听说过此人？”

“有所耳闻。”楚白华闻言侧首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他连气息都未曾慌乱，从容不迫地回应道，“此人为前朝名士之后，精通百家典籍，为避伪朝征召长居华青道宫。”

楚白华好整以暇，不动声色的静候秦衍州接下来的试探，他现下可是十分好奇大嬴朝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如何看待昔日故友的。

他正襟沉坐，面若霜雪发似泼墨，天青色的锦袍披在他身上就好像化作了锦瑟的春意，是寒水依痕，是花间晚照，殿外西风肃肃梧桐打窗，殿内东君留坐满室春晖。

“原来师兄知道他，我还以为这家伙深居简出没什么名气。”秦衍州此时已不在意“舟琰”的身份暴露，她端坐得累了，反向往后微仰倚靠凰案，宽大的玄色帝袍随意垂扑在地，袖口以金线勾勒的凤凰乖巧的匍匐在她素手之下。

因离得近，二人衣摆相互堆叠，天青与墨色联袂就如同北海生苍烟、霁空飞归雁似的般配。

楚白华缓缓移开目光，“他既深居简出，师妹是如何认识的。”

“因缘际会，偶然结识。”秦衍州随意说着，余光见楚白华欲语却不语、在意又装作不在意的别扭样子，唇角微弯，“林晔有治世之大才，但为人太过清高自负，我有日得罪了他，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再也没有联系过。

楚白华闻言眼尾生红，凤眸染上一层淡薄的恨意，可谓旧恨未平新怨又起。

原以为那日别后，她会心怀愧意备礼提亲，再不济也该寄封书信致歉问候，可是统统没有……他次日醒来满室狼藉，那人却早已离去。

他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实在等不下去了，便以原本身份入崶见她。可她分明认出他来了，却自欺欺人玩起了故人相见不相识的把戏，甚至与其他男子你侬我侬来气他。

他越想越气，心底无名之火熊熊燃起，然后化为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心头。

见秦衍州漫不经心的样子强忍着质问她的冲动，故作平静地斥责道：“若那人有治世之才，恃才傲物又有何妨，但是师妹素来求贤若渴、陂湖禀量……不知因何故与他生了嫌隙。”

“师兄好像很关心的样子。”秦衍州笑意玩味。

“此诚用人之际，有如此良才却不能为国所用，实是可惜”，楚白华凤眸凌厉，暗染层层怒意，冷声反问道，“你说对吗，师妹。”

“这个啊。”秦衍州颔首沉思，拖着微长的语调，无所谓地把玩手上玉扳指，尔后在楚家公子怒气达到最顶峰的时候，抬眸笑道，“师兄所言极是。”

她现在可以断定，自她登基那日……不，自她与他初见那晚，楚白华就识破了她的身份。她乔装的本事不是当世第一也是当世第二，常人极难发觉，但若遇上灵族的后人或者传人就不一定了。

譬如她面前的这位，楚师兄。

八年前北州万鸟食蝗，八年后帝都百鸟朝凤，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为何她就接二连三碰上好事。

只恐，知交旧友，非我知交。

秦衍州遥看窗外寒风萧瑟，红叶飘零、黄叶堆积新落叶覆上旧落叶，也觉得她的心上也沉沉积压了不少事，新事盖上旧事。

宛如凌迟的痛楚自百骸钻心，秦衍州暗自攥掌成拳，歪头对楚白华笑道：“师兄不是想知道我与那位栋梁之材发生了什么吗，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女子随意倚坐于凰案之前，左腿屈膝右腿直放左手还搭在左腿之上，这极度无礼的坐姿却不会让人觉得她粗鄙，却让人的内心升起神秀射朝晖之感，如醉玉颓山，是骨重神寒。

楚白华心中十分的怒气在对上秦衍州那双温润的桃花眸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望着女子俨如描画的眉宇，他心叹一声“罢了”，是他咎由自取，放恣动心。

公子无奈俯身接近，却听见她在他耳畔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小心与那治国良才耳鬓厮磨惹得人家生气了。

温热的气息轻诉于他的耳廓令他耳垂鲜红欲滴，这酥酥麻麻的感觉立刻将他的神魂带到两年前的那夜，那夜里她也是用这么轻柔的声音哄着他。

“无耻！”回忆萦心，楚白华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羞愤地低喝道，她怎能、她怎能如此没脸没皮放荡轻浮。

他如玉容颜嫣红得不像话，似残阳铺水、似霜后枫叶、似胭脂拭面，但都是秦衍州不曾见过的鲜活的神情，这一瞬间他只是楚白华而不是人前那个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楚氏公子。

“嘘。”秦衍州将食指抵于唇中，眼中笑意灼灼，“师兄可小声些，不然师妹会以为那治世良才是你。”

“秦衍州！”楚白华又羞又恼，只想拂袖遮颜离去，却被人拉住了。

秦衍州扯着楚白华的袖子但并未用力，在他回眸的刹那，放下尊严恳切地致歉道：“师兄，那日我险些犯下大错，错皆在我，这点我不会辩驳，但那日事出有因还请听我道来。”

联想近日异况，她隐隐猜测，楚白华或许正在寻找延缓寒咒发作的法子。

“哦？”楚白华原本稍加缓和的语气倏忽又变得冷了，凤眸凛凛生寒。

事出有因的意思莫不是她从未动心，连情不自禁都算不上，比意乱情迷还要不如。

她秦衍州究竟把他当做什么，卑贱的用完即丢的玩物吗？

楚白华凤眸微红，他怒极反笑，“愿闻其详。”

可怜的陛下不知她在人家眼里怎么说都是错，反而暗松了一口气解释道：“那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靠近你便神思混沌行止皆不能自控，所幸后来我短暂清醒才没酿下大祸，我怀疑……”

“陛下怀疑是微臣于某处使手段害了你吗？”楚白华冷声打断。

瞧瞧，还阴阳怪气的换了敬称与自称。

“当然不是。”

原来楚家公子丧失理智时的样子是这样的，秦衍州歉疚之余只觉心累，她轻按晴明穴抬眸道，“朕只是想问问起居舍人，你那段时日做了什么，还是说你身边的人做了什么？”

他换自称，那她也换。

听闻此言，楚白华心神微变，脑海中仔细盘刮搜索温蛊的讯息。

那段时日秦衍州寒咒频发，他忧心如焚，日夜耗竭灵力幻化温蛊但均已失败告终，后来他索性以自身躯体为器皿，以心头血为牵引，再造温蛊，终于幻化出了一样东西，却与典籍中描述的温蛊模样大相径庭。

不同于旧典中朱蕊青叶、伴生六朵的记载，他幻化出来的虽然也是花，但却是银枝明叶、琼白如霜的六瓣花。

寒咒若为天下至恶，那么温蛊就是开在这至恶边上的至善。寒咒是若是肃杀，那么温蛊就是新生。难不成他将自身制成温蛊之后，对身负寒咒者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么。

荒谬！

楚白华几番思索，心头只浮现出了这个词，再看秦衍州时心情百般复杂，若是这样，那她对他恐怕真的是仰慕其才无关风月，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段时日微臣在培育一朵已灭绝的花。”楚白华昂首阖眸掩泪，就着事实半真半假回答，“微臣幼时偶然经习他朝术法略有所成，便想着将它培养出来。”

“成功了吗？”秦衍州凝眸问道，殿外天光忽暗，她的眉宇被阴影所笼罩看不清神情。

“微臣不知。”楚白华如实答。

“归根结底那夜是朕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朕尽力补偿。”

这是变成苦主与嫖客了吗，楚白华凤眸黯然嘲弄，轻笑道：“陛下的为人微臣再清楚不过，那日究竟如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我此间事了。”

“朕……”

“陛下，微臣是楚家子。”楚氏最尊贵的嫡公子，你拿什么补偿。

他冷声打断道，“陛下若他事吩咐，微臣便先告退了。”

华堂寂寂，昏鸦默默，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或是因为公子神情凄然她顿生怜惜之情，或许是因为寒咒刺骨疼痛她急需镇痛，又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梧桐树又掉了很多叶子。

反正就是没有道理的，秦衍州轻扯他的衣袖，微微用力将他揽抱在了怀里，将头埋在了他白皙的颈窝处，蹭了蹭。

登时幽若兰泽的不知名的冷香萦鼻，令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偌大的甘露殿，一对璧人紧紧相拥，时间仿佛过了许久，久到西风偃旗息鼓，久到真□□与愿违。

“我们是什么关系。”秦衍州缓解寒咒痛楚后，耳畔便响起这么一道清冷的声音。

她依旧抱着人不撒手，只是力道轻了些，身中寒咒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可以不用依靠意志硬抗自然十分珍惜，冷静下来后，她亦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与她是什么关系？

他们志趣相投，可以是挚友。

他们派别相左，可以是死敌。

他们政见一致，可以是君臣。

他们曾缱绻旖旎，可以是情人。

同样，她亦无法忽视内心深处对他异样而莫名的情愫，她可能对他抱有好感。

人间月郎姿容甚美，她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俗人。

才不是。

她喜欢他喜欢的要死。

她喜欢他运筹帷幄，喜欢他机关算尽，喜欢他口是心非，喜欢他表里不一，就算百年以后他垂垂老矣皱纹满面，她也还是喜欢。

每当他望向她，就好像是迢迢月光照落在她的心房，心上永久停驻了一轮月亮。

但，那又怎样。

她凭什么喜欢他，凭的是她这朝生夕死的命，还是凭杀尽世家，屠戮其亲族的血海深仇？

慢慢的，秦衍州炯炯有神的桃花眸陡然落寞，她放开了楚氏公子。

只道：“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什么关系也没有。

呵。

清贵的公子在女子看不见的地方，凄然悲笑，凤眸汍澜欲泣，眼眶绯红而心字成灰。

古人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

威赫兀傲的嬴皇陛下啊，你句句绝情、字字狠心，是不是对他从未动心，亦不曾有情。

曾经秉烛夜谈是假，樽酒论文是假，品竹调弦是假，览胜和诗是假，共看明月是假，惊鸿雁书是假……甚至于那夜暮雨朝云也是假。

情恨入青眉，愁怨上玉颜，冷若孤光清似霄晖的人间月郎终究还是沾染了红尘，一往情深却摧心断肠。

他起身仰头，如玫瑰含雪的薄唇似要吻上女子莹白的脖颈，却在她颈间耳后，故作神闲气静地说道：“陛下说尽力补偿，可还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秦衍州：春深烟景芳华，只愿围篱栽花。

作者君：这样不好吧，你后面还有和妖冶娴都郁棠白，肆意恣睢郁珩景，绝殊离俗姜树和，温婉贤淑谢琬之，异国帝卿萧烈，之子无邪君归慎，市侩绿茶辜长欢等人的对手戏欸。

楚白华：都砍掉！

作者君：（本书完）